编者按

《中共中央关于制定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第十五个五年规划的建议》提出“稳步发展数字人民币”。在总结十年研发试点经验基础上，中国人民银行出台《关于进一步加强数字人民币管理服务体系和相关金融基础设施建设的行动方案》，新一代数字人民币计量框架、管理体系、运行机制和生态体系将于2026年1月1日正式启动实施。《行动方案》规范了数字人民币计量框架，标志着数字人民币由现金型1.0版进入存款货币型2.0版。本文梳理了数字人民币的发展历程，此次重大调整的原因、内容以及可能影响。

01

数字人民币发展进程

随着2008年国际金融危机爆发，数字资产、加密货币层出不穷。面对新形势，主要经济体中央银行、国际组织纷纷开始中央银行数字现金（Central Bank Digital Currency，CBDC）研发。2018年，国际清算银行定义中央银行数字现金为“中央银行发行的价值/区块链模式的数字现金”。欧洲中央银行则定义为“一种以数字形式提供给公民和企业用于零售支付的央行负债”。这些经济体和国际组织从中央银行职责视角审视数字货币[1]。

我国数字人民币的研究和开发起步较早，除了应对加密货币挑战外，发展数字人民币也是为了满足支付体系升级的现实需求。我国是全球移动支付最为普及的国家之一，支付宝、微信支付等第三方支付平台几乎覆盖了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但第三方支付本质上是商业银行体系内的存款货币清算，其交易稳定性依赖第三方交易平台等商业主体。数字人民币的推出不仅能增强支付体系的韧性，也能弥补现有支付方式的不足，提升国家层面的支付安全保障[2]。

2014年，在党中央、国务院的统一部署下，中国人民银行启动理论研究和封闭测试。2016年，中国人民银行提出了具有数字货币特征的电子支付工具（DC/EP）的法定数字货币理论框架构想，审慎科学稳健试点探索数字人民币（e-CNY）管理体系和运行机理。

2019年底，数字人民币试点正式启动，首先在深圳、苏州、雄安、成都及2022北京冬奥会场景开展试点。随后，试点规模不断扩大。有研究发现，数字人民币试点显著提升普惠金融水平，且对金融基础条件较差的中西部地区影响更为明显、促进普惠金融的效果更好[3]。

2021年2月，中国人民银行数字货币研究所、香港金融管理局、泰国中央银行以及阿拉伯联合酋长国中央银行作为创始成员，共同推进多边央行数字货币桥（简称“mBridge”）项目[4]；2024年6月，沙特宣布加入mBridge项目。随着mBridge加速推进，人民币跨境支付方案愈发多样化，为CIPS等系统提供有效补充，共同保障人民币国际使用的稳健性[5]。2025年9月24日，数字人民币国际运营中心正式运营，推出三大业务平台：数字人民币跨境数字支付平台、数字人民币区块链服务平台及数字资产平台。该中心不仅有助于推动数字人民币的国际运营与金融市场业务发展，也为跨境贸易与投融资便利化提供坚实助力。

经反复论证和开放试点，初步构建了数字人民币的生态体系，走出了一条以中央银行为主导，依托商业性金融机构和现有支付体系，融合最新技术进展的中国特色数字货币发展道路。截至2025年11月末，数字人民币累计处理交易34.8亿笔，累计交易金额16.7万亿元。通过数字人民币APP开立个人钱包2.3亿个，数字人民币单位钱包已开立1884万个。mBridge累计处理跨境支付业务4047笔，累计交易金额折合人民币3872亿元，其中数字人民币在各币种交易额占比约95.3%。

02

从“钱包”到“账户”：兼顾了需要与可能

2025年12月29日，中国人民银行副行长陆磊发文称，中国人民银行将出台《关于进一步加强数字人民币管理服务体系和相关金融基础设施建设的行动方案》（以下简称《行动方案》），新一代数字人民币计量框架、管理体系、运行机制和生态体系将于2026年1月1日正式启动实施[1]。

1.为什么需要调整？

首先，是应对快速迭代的现代化数字支付工具对中央银行货币调控冲击的需要。从各类虚拟资产到当前的稳定币，都以支付工具形式出现，客观上形成、滋长作为支付手段和流通手段的各类新兴“货币”在金融体系外自我循环、流通中支付工具快速膨胀、挂钩金融资产价格大起大落的风险。既要实现数字支付手段低成本、高效率优势，又能保证宏观调控有效、市场发展有序，是各国中央银行必须面对的现实要求。

其次，是正确处理数字现金发展与金融“脱媒”风险挑战、落实商业银行责任的需要。一方面，数字现金是现金的数字形式，数字现金钱包的生成和银行存款兑换数字现金的行为等同于增加现金投放，减少了银行体系流动性，降低了货币乘数。张明进等还发现，央行发行数字人民币会通过不完全替代效应挤出银行存款并增加借贷家庭融资成本[6]。另一方面，数字现金作为中央银行对公众的负债，理论上不需要商业银行等金融机构参与运营维护。但是在研发试点中，商业银行是数字钱包开立、场景开发和技术维护不可或缺的运营者，其服务伴随数字现金流通全生命周期，对数字现金流通的安全性、可靠性、连续性、不可灭失性和反洗钱、反恐怖融资、反逃税负有直接责任，事实上成为数字现金的责任主体。同时，数字人民币的M0定位令其无法生息，100%准备金制度限制其货币派生能力等，让个人、企业和运营机构缺乏使用和推广数字人民币的动力。建立科学合理的权责对称关系是数字现金机制设计中不容回避的问题。

最后，是兼容银行账户的“中心化”管理与区块链“去中心化”特点的需要。在货币作为支付手段的现实运行中，账户的优势在于保证客户权益、符合反洗钱、反欺诈等监管要求的规范性、合规性；区块链的优势在于降低确权和信任成本。如何实现两种模式的兼容并蓄是机制设计中的难点痛点。

2.调整的内容与可行性

在DC/EP理论原型基础上，经深入研发试验，《行动方案》从机制上明确了数字人民币将从数字现金时代迈入数字存款货币（Digital Deposit Money）时代。未来的数字人民币是中央银行提供技术支持保障并实施监管、具有商业银行负债属性，以账户为基础、兼容分布式账本技术特点，在金融体系内发行、流通的现代化数字支付和流通手段，具备货币价值尺度、价值储藏、跨境支付职能。

（1）在运营体系上，坚持“全局一本账”的双层运营架构

2016年，中国提出了数字人民币双层运营体系，即央行负责发行，指定运营机构负责面向个人及非金融企业提供钱包开立、资金兑入兑出等运营服务。为了提升数字人民币的社会认可程度，指定运营机构还与非指定的商业银行、非银行支付机构、商业机构及政府部门等主体开展合作，不断拓展应用场景。

图 现行数字人民币服务生态示意图[7]

在此基础上：

一是在DC/EP理论框架下进一步优化了“双层架构”，数字人民币在法律和经济属性上与现有银行存款相同。按照《行动方案》，在顶层中央银行端，数字人民币由中央银行负责业务规则、技术标准制定，承担相关基础设施的规划、建设和运营。在二层业务运营机构端，商业银行在自身界面为个人、单位开立数字人民币钱包，负责客户的数字人民币安全，提供流通支付服务，承担相应的合规和反洗钱责任，纳入存款保险范畴，与存款享有同等安全保障。非银行支付机构为客户提供的数字人民币由客户以自身的银行存款兑换，属于非银行支付机构负债，依法纳入数字人民币保证金监管。

二是规范数字人民币计量框架，进一步明确运营机构责任和权利对称关系。经反复验证，《行动方案》将银行类数字人民币业务运营机构的数字人民币纳入准备金制度框架管理，其开立的数字人民币钱包余额统一计入存款准备金交存基数。参与数字人民币运营的非银行支付机构实施100%的数字人民币保证金。数字人民币钱包余额按照流动性分别计入相应货币层次。这一制度安排在“双层架构”基础上，明确了客户在商业银行钱包中的数字人民币是以账户为基础的商业银行负债，标志着数字人民币由现金型1.0版进入存款货币型数字人民币2.0版。

三是充分发挥现金支付优势和银行账户收入优势的相容激励。《行动方案》提出“全面推进数字人民币受理环境建设”，依托高效系统设计和全局一本账实现实时结算，全面降低信息流与资金流分离的交易费用。同时，账户相对于现金的生息能力对个人和单位的激励、存款货币有利于保持负债稳定性对商业银行的激励，是任何货币创新工作中不容忽视的决定性因素。在“双层架构”内，《行动方案》明确：银行机构为客户实名数字人民币钱包余额计付利息，遵守存款利率定价自律约定。这一安排依据实质重于形式的思路，初步形成了相容性激励安排。由此，银行可以对数字人民币钱包余额自主开展资产负债经营管理，由存款保险依法提供与存款同等的安全保障。对非银行支付机构而言，数字人民币保证金与非银行支付机构客户备付金无差异。

（2）在技术选择上，坚持兼容账户型管理优势和区块链效率优势

当前，加密资产和稳定币以价值型为基本技术路线，由此形成的一种流行判断是，只有区块链的运用才是真正的数字货币。中国的试点和实践证明，以账户为基础，运用智能合约等数字技术，可以实现更低成本、更高效率的数字货币支付服务。

一是以账户为基础。数字人民币研发试点不是另起炉灶，而是依托银行账户作为支付基本单元的成熟管理优势。

为满足差异化需求，数字钱包可按权属分为母钱包和子钱包。母钱包拥有数字人民币兑入兑出、收付款等全部操作权限。子钱包则是在母钱包下开立、具有附属地位的钱包类型，通常为加载智能合约而设。用户可以根据自身需要，在母钱包与子钱包之间自由转移资金。通过加载不影响货币功能的智能合约，子钱包可以实现限额支付、条件支付、财务管理、资金归集与分发等多样化的差异性需求，从而赋予数字人民币“可编程性”。

所谓“智能合约”，是一种基于预设“If-Then”逻辑、在条件满足时自动执行特定条款的计算机程序，其特殊性主要体现为三点：其一，自动执行。自动执行的智能合约能有效降低甚至消除信用风险与救济成本。其二，内容明确。智能合约将传统合同内容转变为计算机代码逻辑，能够有效减少因自然语言歧义引发的争议。其三，可模块化。可模块化的智能合约允许人们像搭积木一样自由组合条款内容，大大降低了合约制定难度并提高了合约的可拓展性[8]。目前，数字人民币智能合约已经有较为丰富的应用场景，在预付消费领域的实践成效也逐步显现。2022年，“数字人民币”APP推出“元管家”功能，利用智能合约技术管理预付消费资金。

《行动方案》明确了“账户体系+币串+智能合约”的数字化方案，提出升级现有账户体系，在新型账户（数字人民币钱包）基础上推动新兴技术应用，提升人民币发行、流通、支付等各环节的数字化、智能化水平，升级数字人民币智能合约生态服务平台，支撑构建智能合约开源生态体系。

二是利用区块链等新型金融科技手段。在众多数字化手段中，区块链技术具有难以篡改、可追溯、多源信息共享、多方对等协作等技术特性，在证券结算、产权转让、交易登记、供应链金融等行业应用具有优势，有望在复杂金融场景下实现物流、资金流、单据流等“多流合一”，重塑多个利益相关方之间的信任建立机制。在上海设立数字人民币国际运营中心和进一步推广多边央行数字货币桥，都是区块链技术在数字人民币层面的现实运用。

（3）在金融监管上，健全风险防控安全网建设

稳步发展数字人民币，首要在稳。

一是坚持管办分离。在“管”的层面，中国人民银行建立数字人民币管理委员会，统筹相关业务条线，在各自职责范围内进行功能监管，形成合力。在数字货币研究所设立自律办公室，牵头制定并推动落实数字人民币运营展业自律规范，指导参与机构建立健全市场激励机制。在“办”的层面，确保系统运行安全性连续性。在数字货币研究所管理下，数字人民币运营管理中心和数字人民币国际运营中心分别负责央行端数字人民币系统和跨境业务系统的建设运行和安全防护，形成支持国内国际双循环的“两翼”格局。管办分离，为数字人民币“管得住、能创新”提供了机制保障。

03

坚定战略自信，稳步发展数字人民币

稳步发展数字人民币是应对外部冲击、坚定战略自信的应然选择。2025年7月，美国总统特朗普在白宫正式签署《指导与建立美国稳定币国家创新法案》，全世界再次承受“布雷顿森林体系”崩溃风险。同时，稳定币凭借无须银行账户、秒级跨境到账的特性，成为资本外逃新工具[9]。10月27日，在2025金融街论坛年会开幕式上，中国人民银行行长潘功胜表示，人民银行将密切跟踪、动态评估境外稳定币的发展，进一步优化数字人民币管理体系，研究优化数字人民币在货币层次之中的定位，支持更多商业银行成为数字人民币业务运营机构。

强大的货币意味着强大的综合国力和国际竞争实力，是金融更好服务实体经济的前提。稳步发展数字人民币，体现了中国人民银行坚持“以我为主”，为构建调控金融的强大政策工具与抓手不断深化改革。此次数字人民币定位从M0向M1、M2延伸，兼顾了需要和可能。

一方面，相当于用户又把持有的数字人民币“存回”了银行账户，并且存到了一个新的存款账户类型，既能够享受过去账户支付的高效率，又能享受智能合约等新功能,有利于实现数字支付手段低成本、高效率优势，又能保证宏观调控有效、市场发展有序[10]；变为商业银行负债并计付利息后，有利于提升居民和企业持有意愿，激发商业银行推广积极性，拓宽应用场景，也为更科学的宏观调控提供支撑；赋予商业银行通过数字人民币进行货币创造的功能，有利于维持信贷供给的活力；在审慎监管与技术可控的框架下，提升金融体系的货币传导效率与流动性配置水平，有利于夯实金融稳定，具备较强的国际示范效应。

另一方面，不同于加密资产甚嚣尘上的“去中心化”、“去媒介化”，我们在十年的实践检验基础上坚持“全局一本账”的双层运营架构，积累了充足的实务经验；在海量零售和批发环节，依托账户实现数字技术运用，保持中心化和管理有效性；在需要增进信任的特定场景，依托区块链实现协同交易，保持对新技术与新场景的适配性，是数字人民币审慎探索、充分论证、周密试验后的中国特色混合模式创新，实现了在自身技术的基点上推进创新；把服务实体经济作为根本宗旨，有力有效防控风险，科学稳健推动数字现金与电子支付稳步走向数字货币与数字支付，始终沿着中国特色金融发展之路的正确方向。

参考文献

[1]央行陆磊：守正创新 稳步发展数字人民币|现金_新浪财经_新浪网

[2]李越秋,王剑,张绪政.数字人民币应用现状与前景展望[J].现代金融导刊,2025,(11):59-61.

[3]曹惠芳,赵全厚,杨刚强.数字人民币对普惠金融的促进作用——来自数字人民币试点的准自然实验证据[J].金融论坛,2023,28(12):43-53.

[4]涂永红,张畅,刘嘉玮,等.mBridge：数字经济时代的国际支付体系创新[J].国际金融研究,2024,(01):73-85.

[5]宋科.数字经济时代的人民币国际化之路[J].学术研究,2025,(09):99-107.

[6]张明进,汪川,姚秋歌.数字人民币、金融脱媒与金融稳定效应[J].现代金融研究,2025,30(09):19-32.

[7]智链融合·数字人民币赋能产业数字化研究报告，清华大学五道口金融学院金融发展与监管科技研究中心.

[8]柯达,邓沛峰.数字人民币智能合约预付消费的法律治理[J].南方金融,2025,(03):73-86.

[9]周光友,杨洁萌.《GENIUS法案》下美元稳定币扩张与数字人民币战略应对[J].发展研究,2025,42(08):8-16.

[10]王剑.数字人民币：一种新的银行存款类型.https://mp.weixin.qq.com/s/2MczuntyuAjbIYAfXAJB5A

选题：国际金融与人民币国际化选题组

撰稿：孙嘉祺

监制：安然

版面编辑｜彭丹凌

责任编辑｜李锦璇、阎奕舟

主编｜朱霜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