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海淀日头正盛，阳光穿过树梢洒在商户门窗上。再过不到两周，就是栾留伟救人牺牲一周年。他的爱人薛巧艳守在店里，望向街边尽头。

“所有人都说时间会冲淡一切，可我心里一直惦记他，总幻想他会在某个地方突然出现，还能让我再见到他，再抱我一次……”薛巧艳双手粗糙，一遍遍抚摸无名指上那枚戴了20年、布满划痕的婚戒。

7月21日，因救3名落水儿童牺牲的北京火锅店老板栾留伟和退伍军人赵金等人被评为全国见义勇为模范群体。她替丈夫领回奖项，在台上动情地说，“你看，大家都记得你，把你当作榜样。”

事实的确如此，在海淀区西二旗大街三角地305号的火锅店门前，全国各地的食客没有忘记他，周末仍排起了长队。一年来，各方的帮助使火锅店业绩不错，一家人解决了开店欠下的债务。

同时，来自政府部门的各种嘉奖、荣誉，也不断涌向他们。赵金的儿子赵海建在父亲评上奖的第二天更新了短视频账号，配文“光亮虽小，萤火虫聚到一起就是火把，让光亮照满华夏大地”。

湍急永定河 二人救起三个孩子

时隔近一年，在“亮健容天老北京羊蝎子火锅店”再见薛巧艳，她依旧短发，只是头顶冒出了不少银白，“其实以前只有几根，现在多了，遮不住了。”

时间回溯到2024年8月10日，一场大雨浇灭暑热，那天是农历七月初七，也是栾留伟小女儿3岁生日。

平时两个孩子在山东老家和爷爷奶奶生活，鲜有机会与父母相处。栾留伟一直愧疚，只要见面就特别宠孩子，哪怕半夜孩子突然说要吃什么，他也会立刻去买。那个暑假，一家人难得团聚。

那天原本计划夫妻俩带着孩子和朋友一家去河北一个越野摩托基地游玩。但恰逢周六，又是七夕节，店里客人不会少，加上有员工请假，薛巧艳决定留店帮忙。

九点多，栾留伟带着孩子开车出发，薛巧艳骑着电动车去店里，没太多告别。

一行人骑越野摩托车沿永定河一路向南，朋友帮照顾着小女儿，栾留伟载着大女儿。中午停下来休息时，听到河边呼救，三个小孩和一个大人落水挣扎。

其他人还没反应过来，栾留伟第一个跳入水中。远处，还有另一个身影冲向湍急的河流，他是64岁的退伍军人赵金。他们拼尽全力，折返几次将3个孩子送到了安全地带，在返回深水区营救成年男子的过程中，因体力不支，不幸牺牲。

事发时，薛巧艳正在端菜，突然接到大女儿的电话，“妈妈，爸爸不见了！”女儿哭得撕心裂肺，“爸爸下水去救人，就不见了！”

在刑警大队再见女儿时，她胸前的衣服已经被泪水浸透，看见薛巧艳哭着冲上去抱住她，“妈！爸爸没了！以后可怎么办呀！”孩子的哭声在走廊里回荡，沙哑、撕心裂肺。

薛巧艳从朋友和民警那里拼凑得知了事情经过：当时下河营救的共6人，除了栾留伟外，还有当地农民赵金一同遇难。

赵金是基地的临时工，他的儿子赵海建是接到基地老板的电话，才知道父亲出事了。在他印象中，父亲水性很好，以前在永定河也救过人。赶到现场，看到父亲的遗体被打捞上来，他才不得不相信父亲去世的事实。

忆初见： “他是不会挣钱的实在人”

“即便我在，也拦不住他救人，这和他的性格有关，平时如果他选择帮别人，绝对会做到底，否则也不会救了孩子，还返身救大人。”店内，薛巧艳尽量保持平静，不想打扰到客人。然而，说到悲痛处，她沉默片刻终还是忍不住，号啕大哭。

二人初见是在2000年左右，她在服装批发市场做导购，负责发货；栾留伟有一辆旧奥拓车，在批发市场拉活儿，为附近店铺送货，因为用车两人有了交集。

“他特别实在，实在到让人觉得不会挣钱。”薛巧艳想起那时的丈夫，同样的距离，别的司机要30块钱，他只报20块。他也很准时，上门取货时从不迟到。

一次栾留伟遇到堵车，为不耽误时间，半路把车扔在路边，抱着衣服跑着去送的货，回执单都被汗水浸湿了。每次想到这事儿薛巧艳又气又笑，“哪有这样做生意的？为了20块钱这么拼。”

2004年，两人确定了恋爱关系。

二人后来换了很多工作，卖衣服、开车、摊煎饼……栾留伟甚至借钱去北戴河开了间服装店，可不到一年倒闭了。

薛巧艳没有埋怨，只是默默打工一起还债。栾留伟找了份图书公司送货的工作，长期奔波外地。

2006年，在那段不稳定的生活中，二人结了婚 ，在老家简单摆了酒席。“那时候穷，只顾着讨生活，连婚纱照都没舍得拍。我跟他说，等到老了，有了钱，就回山东养老，年轻时候没做到的，都要给我补上。”薛巧艳说。

开店负债 报喜不报忧

2010年，薛巧艳怀孕，栾留伟很开心，可如何养好孩子又让夫妻俩犯愁。薛巧艳希望丈夫能在北京找份稳定的工作，栾留伟应聘上一家私立医院的司机。因为勤快负责又善交际，很快升为院长助理，工资涨了一大截。

日子似乎悄然发生变化。怀孕期间，薛巧艳在大红门的服装店当了店长。大女儿降生后，家里的欠款也都还清。

两人又攒钱在山东老家贷款买了套学区房，换了车。薛巧艳起初嫌丈夫花钱没计划，“但他说虽然压力大些，能让我和女儿坐着舒服点。”

栾留伟总想给家人更好的生活，又有了些存款后，想要以加盟方式创业。

“朋友怕我们压力大，借钱给我们，说不急着还，当入股。”薛巧艳至今感激好友的帮助，那一次栾留伟反复考察了很久，决定加盟羊蝎子火锅店。

店最早的位置在清河五彩城后面。2017年，夫妻俩放手一搏，用光了积蓄，又借了70万，把店开起来。

栾留伟开店非常认真，一个菜品摆盘不精致都会反复调整。开业的前几个月是夏季，都在赔钱，直到入冬，夫妻俩靠热情待客和食材品质，店里才有满座翻台的情况，一家人不用再紧巴巴地过日子。

2019年底，火锅店开始关关停停，他们重新选址。2024年4月，两人带着员工把店搬到西二旗。

“每次我们犯愁，想放弃，大女儿都会来打气。”薛巧艳大女儿的性格遗传了父亲，勇敢又俏皮，孩子会说：“栾老板！要用心经营呀，万一我考不上大学，还要接手火锅店呢。”

“家里的钱都是留伟管着，我知道他为了周转借了不少钱，但不知道具体多少。”薛巧艳却记得丈夫从未消沉过，每次问起，他总会傻笑着说，“没事儿，有我呢。有些事儿一个人愁总比两个人愁要强。”

几百位客人排队：“替英雄照顾好妻女”

2024年8月20日8点半，栾留伟遗体告别仪式在河北固安殡仪馆举行，告别厅外祭奠的人排起了几百米长队，很多都是从全国各地赶来的陌生面孔。

意想不到的是，同样排起长队的还有栾留伟留下的火锅店。他出事后，英勇事迹被广泛传播，全国各地的热心人为表敬意自发来店用餐，有人专程开了两个多小时车，冒雨再排一个多小时队。

吕凤钗从2017年就在夫妻俩手下做服务员，“他们两口子特别热心，就算看到路边环卫工人在大热天工作，也会送去几瓶冰水。”

吕凤钗的丈夫在其他店做服务员，“一次我丈夫突发脑溢血，栾哥扔下生意不管，开车带着我赶去，在医院帮了一夜，那几天一有空就来看他，还借我们钱。”她知道，老板欠着外债，但他依旧会在他人需要帮助时毫不犹豫地出手。

吕凤钗说，“他胆子小，怕老鼠，可就这么胆小的人，怎么就敢下水呢？”她至今还会打开栾留伟的抖音，一遍又一遍翻看以前一起拍的视频，偷偷掉眼泪。

栾留伟的事迹被媒体曝出不久，薛巧艳卡里莫名多了几千块钱，“那时候是上午9点多，服务员们还没到店里，我打电话问怎么回事？结果大家到门前一看，已经排了几百号顾客，有人把桌上的二维码发到网上，网友自发打钱。”薛巧艳连忙给平台打去电话，暂停了扫码支付功能，将善款退回，至今未敢再开通。

那几天，吕凤钗和同事除了忙，还要盯着顾客，防止有人扔下钱就跑。她们每天都要有几次“短跑”追赶顾客退还善款的经历，有时候甚至追出了1公里。可还是有客人把钱藏在桌布下，或者茶叶桶里。

服务员发现后，会一一记下，尽力归还。“实在找不到人的，薛姐后来捐给了其他有困难的家庭。”

原本店铺早上10点开业，下午2点休息，傍晚再开。但因为食客太多，难拒好意，服务员们不到8点就到店，“早晨就有顾客排队了，我们一开门要忙到晚上12点。”吕凤钗记得，周围的商户、老板的朋友们，甚至陌生人也自发来店里帮忙，甚至抽调服务员支援。

“有时忙到饭都吃不上，邻居就帮忙做好饭带来，让我们抽空对付一口。”吕凤钗和其他服务员虽然累，但从不抱怨，“只想替栾哥守好店。”

2024年，北青报记者采访时遇到了连续几天去店里吃饭的刘先生。“不能让英雄寒了心，这家店要是倒了，是我们北京人的责任，要替英雄照顾好妻女。”他说。

“我特别感谢他们。”薛巧艳记得，“有位小兄弟吃了饭，额外打包一份，还非要买两瓶酒。我知道他的意思，劝他去超市买更便宜，实在想喝就送他一瓶，可他说就想买我家的酒。”

小店顾客盈门 周年仍烟火味十足

丈夫牺牲后，薛巧艳持续失眠，也吃不下饭，吃一点就会吐，瘦了20多斤。深夜，借助药物睡了没一会儿的她，总不由自主摸向身侧，发现空荡荡的，会立马惊醒。

“孩子有事儿也憋在心里，怕我难受。”她记得有一次，大女儿实在忍不住，跑回屋锁上门撕心裂肺哭了好久，听到哭声薛巧艳反而安心不少，“哭吧，哭出来心里就痛快了，不用再憋着。”

要料理丈夫的后事，要接待许多访客，要管理店铺，还要照顾孩子老人，薛巧艳说，“我得撑住，得努力养孩子、挣钱还债。”

债务的细节，是栾留伟牺牲后，薛巧艳拿到他的手机时才知道的。

她逐个打电话商量还债，不少银行听到“栾留伟”的名字后提出“提供材料可免息”，但薛巧艳依旧坚持本息照旧。还有些朋友对借钱的事儿只字不提，甚至否认，但她也都按丈夫借钱的情况还上了。

如今过去将近一年，虽然家里的气氛还很低沉，但火锅店的生意依旧红火。

7月26日，刚过12点，“亮健容天老北京羊蝎子火锅店”门前，食客们已坐凳排起长队，浓郁醇厚的火锅香气裹挟热气，弥漫店堂每个角落。食客们有从北京各地赶来的，也有从外省来的。

这片喧腾的烟火气中，一群小客人引人注目——他们是来自河北一家幼儿园的孩子。园长贾清远告诉北青报记者，此行15个孩子，是专程来这吃午餐，早上6点半就在石家庄火车站集合，搭高铁来京。“带孩子们来这里，就想表达对英雄的敬意。”

门店玄关墙上挂着栾留伟的画像、树叶剪影，以及缅怀他的书法和锦旗，都是食客送的。纪念墙正对着收银台，一抬头就能看到。薛巧艳本不想挂，怕触景生情，但有老人表示，“想要知道英雄的样子”，让她觉得心意不应被辜负。

“我为丈夫感到骄傲，他用自己的爱，让我和女儿收获了15亿次的爱（栾留伟相关事迹浏览量超15亿次）。”如今每逢周末，店里必然客满，来自全国各地的食客络绎不绝。

一家人已经还清了欠债，忙碌中薛巧艳的伤痛有时会暂时搁置，一位位食客的光顾、攀谈、问候，也在帮助她慢慢走出阴霾。

“这么多人的支持和帮助，我也不知道用什么方式去感谢。现在一切都顺了，家里都好，这也是留伟一直希望看到的。”薛巧艳说，她也会继续经营好丈夫留给她的这家小店，“大家的关心和温暖让我更坚强，我会好好地生活下去。”

家属婉拒捐款 希望爱心传他人

7月21日，栾留伟、赵金与其他施救者共同被评为全国见义勇为模范群体，薛巧艳当天替丈夫领回了奖。“今天站在这里，我想对留伟说：你看，大家都记得你，都把你当作榜样。我也想对所有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的英雄们说：谢谢你们！”

近一年的时间里，来自政府部门的各种嘉奖、荣誉，也不断涌向他们。栾留伟被追授“新时代宁阳楷模”称号；他与赵金被河北省固安县人民政府决定追授“见义勇为先进个人”称号，并为二人发放慰问金。

栾留伟和赵金还分别被山东省人民政府和河北省人民政府评定为烈士，其亲属享受烈属有关待遇。山东省宁阳县委、县政府也向栾留伟亲属发放慰问金100万元，并将妥善安排好其父母赡养和子女抚养等事宜。

国家层面，栾留伟、赵金更是被中央政法委、中央精神文明建设办公室等单位评为“2024年见义勇为勇士榜”、2024年“中国好人榜”等”称号。

在山东泰安宁阳县人民广场，如今已为栾留伟竖立雕像供众人缅怀。同样，廊坊市退役军人事务局也计划在烈士陵园为赵金塑像。

64岁的赵金是一名退伍军人，以前在村里当过村干部和村支书。他的儿子赵海建说，在2008年之后，父亲除了务农也打零工，从2021年开始在越野车基地工作。

在赵海建眼中，父亲为人正直，村里有谁需要帮忙，或者有矛盾需要调解，他都会站出来。“所以他救人我很理解，他不可能看着孩子在水里不去救。”

得知栾留伟、赵金救人牺牲的事迹后，赵金的家中除了上门慰问的政府部门工作人员，还陆续有来自全国各地的好心人，有人见大门紧闭留下慰问金就离开了，慰问金的信封上写着“向英雄致敬”“固安人致敬固安英雄”等。

固安的赵先生得知赵金的事迹后，特地和朋友驱车赶来，进村后一路打听赵金家的地址，见大门紧闭，将提前装在信封里的慰问金塞进门缝就离开了。

对于大家的热心探望，赵海建担心聊到父亲会让母亲情绪激动，对身体不好，不太敢让大家进门，有时就在门口接待大家。“我真的很感谢大家的关心，心意收下了，但慰问金我不收。一位北京的博主带着他和其他爱心人士筹的26500元过来，我让他给大家退回去，如果联系不上爱心人士就捐给更需要帮助的人，让这份爱心继续传递下去。”

有些好心人坚持要留下慰问金，赵海建拗不过收下了，这些慰问金有200元的、500元的、1000元的，加上其他好心人塞在门缝里的慰问金，他都通过公益平台捐了出去。“我不想因父亲的牺牲接受捐款，我父亲也是这样的人。我现在还常想起小时候父亲对我的教导，要做个老实本分、正直的人，这也是我的行事准则。希望这些钱能帮助到更需要的人，让大家的爱心传递下去。”

赵金的牺牲对家人打击很大。近一年过去，赵海建说，他们还没完全从悲痛中走出来，但母亲的身体已经比之前好了一些，近两个月又开始去打工了。“父亲刚牺牲那段时间，母亲经常哭，经常念叨父亲生前喜欢干什么，还没做什么。”

因怕母亲伤心，时至今日，赵海建在家也很少提父亲。

父亲过世后，在找他的照片时，赵海建无意中发现，父亲已在笔记本上写下在他婚礼上的致辞。他说，父亲最大的心愿就是看到他结婚。去年他和女友原本打算等天气不热了就开始筹备婚礼，没想到父亲出事就搁置了。“看到他写的致辞，眼泪忍不住就流下来了。”

7月22日，他将父亲和其他救人者被评为全国见义勇为模范群体的消息发到账号上，评论区仍有网友询问他和母亲如今的生活情况。他告诉北青报记者，非常感谢大家的关心，他和母亲正在从伤痛中走出来，后续有新情况还会继续更新。“对于父亲参与救下的3个孩子，我也希望他们好好生活和工作，以后做对社会有用的人，把我父亲舍己救人的爱继续传递下去。”

实习生 武昱含 秦刘子然

文/北京青年报记者 戴幼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