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栏的话

自1994年中国全功能接入国际互联网，不过三十余年时光，从互联网到电子商务，再到社交平台，我们正在经历一场由数字和算法定义的大变革，其对产业经济、社会生活与社会心态的塑造之深刻、覆盖之全面、推进之迅猛，堪称人类文明史的首次。

站在这个新旧交替的“破晓时分”，伴随新动能呼啸而来的还有旧动能转型的艰难与韧性，许多行业和个体正经历着转型的阵痛，无数人的命运被改写，这种碰撞恰恰是当前中国最真实的缩影。

《南京观察》今推出《算法破晓·南京纪事》栏目，探寻那些在时代大潮中最朴素也最坚韧的“数字化转型”、各个领域萌芽的新意，于时代临界点探幽寻微，记录行业与个体的奋争微光、转型脚印。

伟大的变革，总是离不开最朴素的生存智慧。

南通人施磊形容自己的“小半辈子”都扔在了金桥市场。

上世纪90年代，大批国人踏上南下的列车，去“遍地是钱的地方”寻找机遇。南京金桥市场开业那年，5岁的施磊跟着父母来了，从此在柜台后度过了人生最黄金的33年。

这是南京最早建设的一批综合性批发市场之一，天南海北的大小玩意儿汇聚于此，不起眼的人群中藏着一堆“万元户”。在许多老南京人眼中，以金桥为代表的大市场曾是城市的商业地标。

档口外的世界在急剧变化。门口的长途汽车站搬离，城市涌现多个发展中心，更时髦现代的百货零售大楼一幢幢竖起，昔日人来人往的场景不再复现。在南京，率先搭上市场经济快车的大市场，如今成了被遗忘的角落。

拿起手机，施磊们试图抓住短视频、直播等新媒体红利，打一场“翻身仗”。

大巴拉来的黄金年代

金桥市场，最初由两座破平房仓库改造而来。

曾经，呼啸的火车抵达南京西站，为城市带来源源不断的人流和货物。而西站货场所在的建宁路，因此成为“仓库一条街”：建宁路12号，市商业局仓库；建宁路16—18号，电子部仓库；建宁路20号，华东有色公司仓库……

城市在不断进化。上世纪80年代末，南京城区交通禁区开始扩大，大型货车不能进城。建宁路上的仓库面临功能萎缩，所属单位纷纷求变。

1992年9月，建宁路12号，金桥市场开业，成为南京首个由企业创办的综合性批发市场。1.5万平方米的市场里，日用百货、建材窗帘、衣服鞋袜、零食干货一应俱全。彼时，“南方谈话”的春风刚吹向内陆。1个月后的北京，“建立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第一次被明确提出。

那年，5岁的施磊跟着父母来到金桥市场，卖老家的家纺。放学后躲在柜台写作业，听大人们讲价。他熟悉这里的每扇门、每条路，能闭眼找到任何角落。

他对那个“不愁卖”的年代记忆犹新：门口的广场连一辆自行车都挤不下，顾客排着队上楼。他和父母坐在店里，床单对折后用衣架挂在墙上，就有生意不断送上门。

金桥市场在南京最先打响批发零售模式。一路之隔的建宁路1号，中央门南京长途汽车总站，成了其快速壮大的关键因素。

它伴随着南京长江大桥的建成通车而筹建运营。全省首辆大客车、我国自主生产的首辆大客车，1969年从这里驶出。最多时，800多辆客运大巴、380个班次的流动，为中央门地区带来单日30万人潮。

人们来自全国各地。新疆人卖切糕，西藏人卖刀具、虎骨、鹿鞭，安徽人卖兰花干、旺鸡蛋、臭豆腐。而在市场里，苏北的洁具、永州的皮具、佛山的地砖，操着不同口音的人带来了天南地北的货。

玉桥市场在7年后落成。此前，它所在的建宁路8号是和平门煤场。从山西运来的煤炭抵达南京西站货场后，露天堆放在此。黑黢黢的煤块温暖了南京的冬天，也一度成为城北地区的污染源。冬春季节，风夹带着煤灰四处飘散。

1999年，搬迁后的煤场原址上，玉桥市场正式开业，一期规模3万平方米。尽管紧邻金桥市场，仍“一铺难求”。

商户们从杭州、广州拎回成包的衣服，港风衬衫、廓形牛仔裤，国内最新潮的款式，总能第一时间出现在玉桥的店铺里。

在此期间，1994年和1998年，金桥装饰城、金桥灯饰城先后开业，成为彼时南京城区唯一专营灯饰和窗帘布艺的大型市场。与金桥市场一道，它们在建宁路北部绵延3公里。再加上玉桥市场、南京商厦，南京首个依托交通枢纽发展起来的商圈——中央门商圈，初步形成。鼎盛时，它仅次于新街口、湖南路，被称为“南京第三商圈”。

势不可挡的动荡

玉桥商业广场

人来人往的金桥市场里，浙江人以家族为单位涌来，占了多数。年糕、麻糍、海鲜面等浙江小吃，最早在市场门口聚集。

43岁的浙江临海人陈宗卫，在14岁那一年来到南京，跟着开店的亲戚学做生意。剃刀、台灯、打火机、热水袋，他自称“什么都卖过”。在眼镜店里当学徒时，初中没毕业的他第一次坐在验光机前，一下子找不到客人的眼睛。5年后，他在金桥市场租下6平方米的铺位，自己开了眼镜店当老板。

他从老家隔壁的台州杜桥进货，在常州、仪征等周边城市积攒了一批客户。2005年，莱迪广场在新街口开业，他成了那里的风光人物，每次骑车拉来上千副眼镜，轮流送到30多家眼镜店。连服装店假人模特脸上的太阳镜，也要靠他供。“市场5点半关门，6点熄灯。忙到打着灯配货是常事。”陈宗卫说。

2010年，宿迁人孙周揣着10万元积蓄，投靠了在玉桥市场卖窗帘的姑妈。此前，他在南京一家电子产品企业上班，两年前的美国次贷危机，蝴蝶效应顺着大洋而来，震动了这家外贸型企业。他每月5号去工厂查看产能，每次都收到“没活干”的消息，随后赋闲在家，领2000元的基本工资。

来到玉桥的第二年，一家窗帘品牌的加盟商倒闭，从总部赶来的业务员满市场找人接盘。孙周大着胆子签了约，还交了1万元保证金。得知此事的姑妈，把他骂了一顿。

她是玉桥市场的第一批商户，靠着去绍兴柯桥进货的路数做了十几年生意。“拿货只有去源头产地才靠谱，哪有把自己卖给一个牌子，还先给人家钱的？”彼时，那家来自海宁的窗帘品牌初出茅庐，产能靠人代工。只有一个10余人的设计团队全国跑，打版做出来的窗帘大气、精美，但价格是同行的数倍。

孙周却从中看到了品牌的价值。“窗帘行业一直是低价竞争。现在人腰包鼓了，好看好用更重要。”慢慢地，他在南京的别墅区积攒起一批高端客户。“做一万返一千”的加盟合约机制下，一年不到，他的保证金回本了。

日子似乎越过越好了。那时的他们还没留意到，城市多中心化趋势愈演愈烈——河西地区“一天一个样”，雨花虹悦城已完成立项，南京南站通车在即，地铁1号线南延到了百家湖，景枫中心、江宁金鹰将在6年后开业。

另一股更强大的力量，看不见摸不着。

陈宗卫说不清生意的急转直下始于哪一年，只觉得配货单慢慢变少了。同行告诉他，“人家现在都在网上买”。他特意在网上下单了几副眼镜，觉得材质没有自家的扎实耐用。“但网店的卖价等于我的进货价，这真比不了。”他摇了摇头。

电商平台带走了一拨实体店。陈宗卫的客户随之倒了一批，剩下的人也选择在To B平台上小规模采购，控制风险。行业的动荡，真切传导到一米见方的柜台上。身边的人陆续离开，陈宗卫成了整个市场最后一家卖眼镜的。过去，每年四五副爆款就够“吃一年”，如今他一个月也去不了库房几次。

寻找新的生存逻辑

2020年起，行业进入寒冬期。孙周在店里坐一个月，等不来5位客户，甚至连续三个月零进账。“人家现在都做自媒体！”他在去深圳看展的一次同行酒局上知道了这个消息，抖音上一搜“窗帘”，发现不少店主都在拍短视频。回到南京后，孙周自费9000元报了培训班，发的第一条抖音却只有几个熟人点赞。

他自称“农村人的那股韧劲儿”上来了。视频号、小红书、大众点评，他把能发的社交平台全发了个遍。第一笔生意来了。那是珠江路上的一家新店要装修，窗帘只有2米，450元，他兴冲冲地自己开车去装。

当老板后，他已10多年没亲自动过手。“你是我的第一个抖音订单，我必须来。”他认真地对人家说。

回到店里，他把所有员工叫在一起开会，让每人都开抖音号发视频，包括他爱人。“出了玉桥5公里，没人认识你。但你上了网，天南海北的人都有可能看到。”到了2022年上半年，他的六成客户来自互联网。店里重新接到外地的订单，有人从扬州、安徽专程赶来。

他当年被嫌弃的“品牌意识”此时显得弥足珍贵。那家窗帘品牌的规模在随后几年里翻了数番，一跃成为全国头部的高端窗帘品牌。“走量批发、低价竞争的时代已经过去，能提供高品质、定制化、个性化的产品，是新的生存逻辑。”

他所在的玉桥市场也在与时俱进。创立之初，“商场环境、市场氛围，商场品质、市场价格，商场管理、市场机制”的超前理念，曾为这里带来首批1126个商铺的“一铺难求”。但城市新商圈崛起、电商平台扩张，让以传统零售批发为主的玉桥市场，遭遇前所未有的分流挑战。

2004年、2012年，玉桥市场先后建成投用了二期、三期项目，总建筑面积一举达到14万平方米，相较初期翻了3倍，并改名为“玉桥商业广场”。

比规模扩张、名字变更更明显的变化是，商场、餐饮、娱乐等新业态陆续注入。营业时间延长到了晚上9点。

此前，中央门地区因批发型市场的集聚，作息时间与写字楼无异，傍晚6点一过，家家关灯闭店，电瓶车、摩托车在建宁路上挤成晚高峰，随后陷入沉寂，融进夜色。亮灯的玉桥，让中央门地区第一次有了真正意义上的夜间经济。

过去26年间，玉桥的体验类业态从占比不足10%提升到如今的40%以上。这家从传统大市场起步的老牌商场，去年起开始运营自己的社群，上线了会员小程序，来自小餐饮、服饰、箱包、床品等品类的近200家商户陆续入驻，停车优惠、会员促销一应俱全。体验焕新，直接转化成私域流量的“蓄水池”，今年一年新增会员消费者8000人。

连最早发展的服装零售生意，也在焕发新质地。一些店主扩大规模后，动辄数百平方米、北欧风格装修的大型买手店陆续涌现。“一批年轻有想法的‘主理人’，一年里有150天在外出差选品，150天参会上课，让自己的店铺跟紧潮流。”该集团商业运营部负责人告诉记者。

再难也要试一试

孙周坦承自己的短视频有“套路”：上门测量安装时会随手拍，发布时加上定位，这样小区的人都能刷到；在店里和客户沟通设计方案时，让员工在一旁拍摄，镜头能带上门店的干净整洁；装好窗帘，要拍一段前后对比的画面，凸显效果。这三类视频，帮他在全网积攒了2万多粉丝。某生活类平台上的建宁路地区窗帘商家榜单，他高居第一。

施磊对隔壁市场的这位“大网红”有所耳闻。他的手机经常刷到各类家纺产品的直播间，看到里面的成交额噌噌往上涨，施磊决定也开视频号。首条介绍产品的视频里，他站得笔直，动作僵硬，少数的点赞评论都来自市场里的熟人。

这样的尝试实属无奈。市场里的客流渐渐稀少，熟客的订购数量、规格也在下降。手机成了施磊时间最长的伙伴。他不爱整日面对屏幕，但出去转了一圈，发现市场没一个顾客，只能悻悻地回来继续玩手机。

他没坚持下去。视频号数月一更新，既拍产品，也拍女儿生日、家庭出游等生活日常。这没能带给他流量。“怎样让视频有记忆点，我到现在还搞不明白。”今年的“双十一”，施磊又鼓起勇气开了第一次直播。线下健谈的他，在镜头前不知道说什么，3个小时的直播，只有几个熟人捧场。

南京市工商联纺织品商会会长叶文聪告诉记者，金桥市场的商户平均年龄普遍在45岁以上，像施磊这样的85后已算是年轻一代，他们虽然都是短视频、直播等新媒体形态的深度用户，却缺乏自我下场、谋求转型的意愿和能力。“我们也组织过几次新媒体培训，请人教授怎么起号，但商户们要么在台下玩手机，要么回去试了几次，最后放弃。”

上周，省互联网协会与金桥、玉桥所属的建宁路街道召开了一场沟通会，主题就是传统市场的未来命运。“如果商户自己不会转型，能不能引入外部力量，带着他们做？”街道党工委书记汪盛齐初步设想，由省互联网协会链接南京商业学校电商专业的师生资源，以有偿服务的形式，从账号托管起步，一方面让商户付出成本，另一方面又能快速见效，从而引导他们一步步“上网触电”。

他同时认为，大市场的环境设施、货品属性，有望对接中国文化出海“新三样”——网剧、网文、网游行业，利用布设场景、提供耗材等方式，在互联网上“刷波存在感”。“特别是短剧制作方普遍对成本敏感，大市场的服装、道具都可以为其所用。网络热度上升后，大市场可借势搭建线下体验与消费前沿阵地，通过场景焕新吸引年轻客群，实现从‘卖商品’到‘卖体验’‘引流量’的跨越。”

施磊闻言十分赞成。尽管初次尝试新媒体效果不佳，他还是决定“必须转型”。他计划以后每天送完小孩回到店里，就打开手机直播，哪怕不讲产品，自言自语。“不为别的，就为慢慢适应镜头，不能一点‘开直播’三个字就手抖，咱得把心态练出来。”

他告诉记者，自己在大市场里长大、结婚、生娃，对这里总归有份感情在，周围的同行早就处成了邻居，有急事出去也能放心把店交给他们。“为了大市场，更为了自己，接下来的路再难也要试一试。”

新华日报·交汇点 董翔

（视觉中国供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