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月信用社的贷款该还了”,坐在深圳晚高峰的地铁里,林乔盯着手机屏幕上的消息出神。母亲发来的这行字,让她的胃又习惯性绞痛起来。
三年前从马来西亚留学归来时,她以为等待自己的是光鲜的写字楼和体面的薪水,万万没想到如今只是在龙华一家留学中介工作,月薪7200元,每月还完贷款后连想吃顿像样的火锅都要考虑再三。
深圳是一个不缺留学生的城市,像林乔这样的“普通家庭留学生”正在形成一个特殊群体。
留学,对于家底殷实的家庭来说,只是一个稀松平常、轻而易举的选项。但对于家底平庸甚至拮据,但期盼着自家孩子出人头地、实现阶级跨越的家庭来说,是需要“举全家之力”甚至去借钱贷款才能实现的。
并不优渥的经济条件,让这些家庭的孩子不得不放弃美国、英国、澳洲等成本高昂的留学目的地,选择日本、法国、马来西亚等性价比更高的国家。
成本低,往往也就意味着名校率低、毕业人数多,所获文凭并不具有明显竞争力。
但他们还是选择背负家庭的期盼搏一搏,克服着独处异国的孤独感,一边学习一边兼职打零工补贴生活。当他们终于带着学历回到国内来到深圳,满心以为将迎来转机,却迎来残酷现实的痛击:
留学生光环不再,职场认可度锐减,普通海归求职者饱和,竞争激烈。斥巨资留学几年,归来月薪只有七千,甚至不如那些早早在国内读完本科、步入社会的同龄人。
01
“海归光环?在深圳HR眼里一文不值”
在许多老一辈眼中,留学还是“阶层跃迁”的通道。但在今天的现实面前,这条通道正变得越来越窄,越来越陡。
林乔的马来西亚文凭在求职时成了“隐形枷锁”。“QS排名300开外的学校?”HR把简历推回来的动作,让她想起吉隆坡房东退押金时的嫌弃表情。
现在她帮客户申请马来西亚学校时,总在话术里加上“性价比之王”这个词——就像当年中介对她母亲说的那样。
“记得刚回国的时候,投了200多份简历,最后只收到5个面试邀请。”林乔苦笑道,“最讽刺的是,现在的工作就是帮别人申请马来西亚学校。”她的工资条显示,扣除五险一金后,每月到手7200元,偶尔业绩好,加上提成才能勉强过万。
但减掉在深圳租房、生活等必要花销,再减去3000元要用来还贷和补贴家用的钱,林乔自己手头就所剩无几了。
刘程发现法国公立大学的文凭还不如技术证书好使。某次面试时,总监直接问:“你拍的短片有超过10万播放吗?没有?那留不留学有什么区别?”现在他剪辑的带货视频,背景音乐用的还是自己在塞纳河岸录的环境音。
“月薪7000元,在深圳勉强够活。”刘程给我们看他的账单:房租2500元,吃饭1500元,交通通讯500元,给家里寄1000元,留1000元社交用,剩下的500存也不是,花也不是。
“父亲最近查出了腰椎间盘突出,但为了省钱不肯去医院。看着自己的工资,有时候在想自己是不是配不上父母尽心尽力送我出国留学。”
有次路过母校看见宣传栏上的交换生海报,她突然发现当年羡慕的“国际化人才”标准,现在已经变成了“有三年以上直播经验者优先。”
“6500元的工资,在深圳真的很难。”曾艺说,“最难受的是同学聚会,看着当年没出国的同学都买了房,而我还在为下季度房租发愁。”
02
“卖房留学,是我们全家最疯狂的决定”
林乔至今记得离境那天母亲不舍的眼神。
把湖南县城村里的小平房卖掉后,他们全家厚着脸皮在亲戚家闲置的房子里借住了半年,等林乔的学校申请通过。
起初林乔并不想出国,一是觉得在山里的姑娘能读完大学本就属于幸运,二是家庭条件并不宽裕,出国无疑是给父母徒增负担。她说:“虽然读的是二本大学,但早点出去工作也好。可是父母希望我可以更‘出人头地’。”
“你爸在五金厂拧了二十年螺丝,我们赌你能拧开命运的门。”母亲把卖房的40万分成了两部分:一部分给林乔报考雅思班,另一部分分批换成马币,给她去马来西亚留学用。
在马来西亚的大学,林乔每年的学费是5.8万马币(约合人民币9万元),两年硕士课程总计需要18万元人民币。为了省钱,她选择与三个中国留学生合租一套老旧公寓,每月租金1200马币(约1800元人民币),分摊下来每人只需支付450元。但公寓年久失修,雨季时天花板渗水,墙壁上爬满了霉斑。
“最困难的时候,我连续吃了三周的方便面。”林乔回忆道,“有次在课堂上突然头晕目眩,校医检查后说是因为低血糖。”
她翻开当时的记账本,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每一笔开支:一个月伙食费控制在800马币(约1200元人民币),交通费200马币,手机费100马币……每一笔的花费都精打细算。
相比之下,刘程家在成都,父母经营一家食品加工的小厂,生意稳定但谈不上富裕。为了支持他去法国留学,从没出过国的父母卖掉了一套不再出租的老公寓。“不卖也能过,只是我们想让你多一点筹码。去吧,去看看埃菲尔铁塔到底有多高。”父亲这么说。
法国蒙彼利埃大学的学费相对便宜,每年只需3770欧元(约2.9万元人民币),但法国的高物价,让刘程捉襟见肘。他租住在学校附近一个9平米的阁楼里,月租450欧元(约3680元人民币),虽然能申请到200欧元的住房补贴,但剩下的250欧元仍需自付。
“最难忘的是圣诞节那天,”刘程说,“所有法国同学都回家过节了,我一个人在阁楼里吃着泡面,窗外的雪下得很大,暖气却坏了。”那天他给家里打电话,听见父亲在电话那头咳嗽,眼泪就止不住地往下掉。
曾艺的家在广州,父母是普通事业单位职工,家境和刘程相似,不算富但稳定。
她本科是211,申请日本的研究生后,父母拿出存款,再贷了十万元给她。“我们不希望你因为眼前差三五万块而错失一段好的人生经历。”
在日本语言学校期间,曾艺每年的学费是82万日元(约4.9万元人民币)。为了省钱,她选择住在学校提供的四人宿舍,每月租金3.5万日元(约2100元人民币)。
“宿舍没有暖气,冬天特别难熬。”曾艺回忆道,“我们四个女生就挤在一张毯子下复习,互相取暖。”
他们几个家庭,都不是出于“富有”而出国,更多出于“不甘”——不甘孩子被局限在本地本科、内卷、月薪四千的轨道里,不甘青春只有一种路径。
03
“留学最难的不是经济,是瞒着父母谎称顺利”
吉隆坡雨季的霉味成了林乔最熟悉的味道。她租住的公寓卫生间永远渗水,墙上地图状的霉斑每天都在扩张。
有次洗澡时天花板掉下一块墙皮,她蹲在积水中哭了半小时——不是为害怕,是心疼要赔的押金。
为了贴补生活费,林乔在学校的图书馆找了份兼职,时薪12马币(约18元人民币)。“每天工作4小时,刚好够一天的饭钱。”
她说,“有次为了赶论文熬夜到凌晨三点,第二天在图书馆整理书架时差点晕倒。但是你也不敢生病呀,在国外生一次病可贵了!用多喝热水的‘土方法’再睡一觉,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
刘程每次提到自己在巴黎的留学生活,都自我调侃道:“我的巴黎浪漫生活是每天连轴转。”
在同班的富二代同学购物、喝酒、参加派对时,刘程开启了勤工俭学之旅。
有课的时候就上课,空闲时间会兼职拍摄、做视频后期,实在是没单子,某个月需要多余支出的话,就去找个餐厅做端盘子的兼职。
刘程的父母除了每个月初第一天的“生活资助”之外,基本每天都会给他打个电话,偶尔也会问他钱够不够用。他说:“我怕他们担心,就说‘最近学业挺紧,没怎么花钱’。”
曾艺在东京生活稳定些。她住在学校宿舍,每月房租不到四千元,平时兼职做翻译,一周固定4个晚上去便利店做店员,时薪是1100日元(约66元人民币),足够支撑生活费用,她也从未跟家里提过自己做夜班的事。
有一次她在便利店碰到醉汉,一句话都没敢回嘴,默默躲在收银台里报警。店长闻讯而来,却说“中国人就是事多。”那晚她对着储物柜里全家福,把嘴唇咬出了血。
“留学最难的不是经济,而是你不想让父母知道你其实没那么‘顺利’。”她说,“他们已经花了很多钱给我出国读书,剩下能解决的都尽量自己解决,我们都太想做个让他们放心的孩子了。”
对一些家庭而言,掏空家底供孩子留学,不是为了“炫耀”,而是出于“不能错过”的焦虑。
而对孩子而言,那份“不能让父母失望”的压力,可能才是最重的负担。
如林乔所说,“我爸妈不是富人,但他们愿意为我做一件代价昂贵的事。我想我应该做的就是,不辜负。”
只是她没想到,毕业后,这份压力仍在延续,甚至有增,无减。
备注:文中人物为化名。
文丨大壮
部分图源ShenzhenWeekl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