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说起那段日子,总觉得时间过得飞快,又好像还近在眼前。1969年11月,我从山东曹县老家参军,坐火车转汽车,一路颠簸进了日喀则军分区边防团的新兵连。那时候部队生活挺苦的,尤其是去西藏这种地方,高原缺氧,新兵刚到就得适应。很多人头疼脑胀,睡不着觉,训练时走两步就得歇会儿。连队给我们发氧气袋,塑料的,里面充了纯氧,捏破吸一口才能缓过来。训练内容主要是队列和体能,每天早上五点起,操场上踩着冻土练正步,手冻裂了也得坚持。三个月下来,大家瘦了不少,但也硬朗了点。

分到仲巴边防连后,日子更实打实了。仲巴海拔高,四千多米,风大得像刀子,冬天棉衣裹得严实,夏天还得防紫外线晒伤。连队任务重,巡逻站哨是家常便饭,一趟下来十来公里山路,脚底磨出泡也得咬牙走。司务长魏大彪人实诚,每月发津贴时总笑眯眯的提醒大家数清楚。那是1970年初的事儿,新兵刚到连队一周不到,晚饭后他提着帆布包过来,一人发39元,三个月的份额。西藏边防新兵每月13元,比内地多出6元,这政策是考虑到高原条件差,部队特批的。钱是1元2元的票子,用曲别针别成小沓,我接过来时手有点抖,从小在农村长大,见过这么多现金还是头一遭。

在家乡曹县,农村日子过得紧巴巴的。我们家七个孩子,我老二,父母拉扯大不容易。大哥快到娶媳妇的年纪,家里为了盖三间土坯房,把院里十几棵老榆树全砍了。树是祖上传下来的,砍时心疼,但没辙,房盖起来墙还裂缝,雨天漏水。欠了匠人工钱三十多块,那年头生产队分粮,现金少得可怜,一年下来全家攒的钱也就够买盐油。春天青黄不接,米缸见底,野菜野果填肚子,爹娘愁得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参军前,村里宣传说当兵光荣,还能补贴家用,我就报了名。走那天,娘煮了五个鸡蛋塞给我路上吃,爹在村口站着,递来个布包,里面两个窝头加咸菜。

部队的13元津贴,对我来说就是救命的。内地新兵才7元,西藏多出一倍,主要是补高原缺氧的消耗。领到钱,我没乱花,每月省下10块,馒头少吃一口,菜汤里的油星都泡进去。连队食堂顿顿有罐头,猪肉的油浮着,我喝汤时总想着家里的锅底漏,得垫麦秸。攒钱的过程不轻松,巡逻时背着干粮水壶,夜里守哨风刮得帐篷抖,醒来身上一层霜。1971年开春,雪化了,山路泥泞,我终于攒够80元。去营部邮局汇款,藏族营业员填单子,看见数字愣了愣,说这能买20麻袋青稞。单子寄出,我天天盼邮递员,信一到就拆开看。

家信是小妹写的,铅笔字歪歪扭扭,说爹取单子时在大队部转悠了好几圈,手指在那行“捌拾元”上摩挲半天,眼圈红了。娘在田里锄地,听喊声跑过来,围裙上泥都没擦干净,就接过去瞧。80元到家,村里炸了锅,那年头农村一笔这么大的钱,够买五百斤小米。爹先还了盖房欠的工钱,去匠人刘叔家,数钱时手抖了两回。刘叔收了,点点头没多说。剩的钱买米面油盐柴油,缸里米多了,灯晚上亮堂了。大哥婚事也张罗起来,买布做衣,媳妇家那边松口了。以前春天借粮,王家东头邻居也穷,换了半袋玉米,现在不用愁了。爹逢人就掏单子给人瞧,嘴上说不出整句,激动得直哆嗦。

1971年底,总后勤部首长视察,冒雪上哨卡,风卷了帽子,警卫员追老远。观察所玻璃结霜厚,对面哨所路柏油平,我们羊肠小道,他鼻血流了才下来。报告时声音沉,说生存就是胜,干部把兵平安还家是大功。关怀落实快,当年增一斤肉罐头、一斤水果罐头、一瓶维生素。夏装一年一发,棉衣换涤卡料,耐磨不烂。领新装那天,全团像过年,旧衣转赠藏族同胞,汗渍黄斑全没了。新装挺括,领章帽徽红亮,自豪感油然而生。

讨论会上,指导员吴怀礼掰手指头数恩情,高津贴、珍补给、新军装,一桩桩摸得着。大家坐地上点头,边疆苦守谁来,不吃这苦推给谁。力量就这么聚起来了,比界碑还稳。曹一民在仲巴站了十几年,任务从巡逻到演练,边境稳了,营养足了,指甲不陷,溃疡少了。炊事班汤油多,罐头顿顿有,鞋也换羊毛厚的,不再掉毛。

1990年转业回山东,火车过成都西安,到菏泽下车。家变样了,房修葺,路硬化,电通了。爹白发苍苍,见面第一句还是那80元救了家,手抖了一天。我回家务农,当村支书,帮扶贫,教弟妹识字。曹县90年代改头换面,田里机械化,收入稳了。孙子读书,我给他们讲爷爷当兵的事儿。爹2015年走前,把汇款单复印件塞给我,说留着给后辈看,让他们知道二叔在西藏省吃俭用,一寄80块,爹激动得手直颤。

这故事说来长,但核心就那张单子。爹的手抖,不是因为钱多,是因为儿子在高原站得直,寄回的不仅是80元,还有希望。部队政策好,农村慢慢富,那代人咬牙扛过来的,现在孙辈享福。想想就觉得值。

(约2550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