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 陈植

在4月初美国出台所谓对等关税政策引发全球贸易大变局后，邝明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

6月10日，他告诉经济观察报记者：“过去2个月，愿意产品以人民币计价签订贸易合同与使用人民币进行贸易结算的中东、东盟地区的企业一直在增加，部分中东地区的企业客户还向我们咨询如何使用人民币进行贸易结算。”

作为一家广东地区工业物联网通信企业的海外事业部负责人，邝明所在企业的工业物联网通信解决方案已销往东盟、中东地区的众多国家。

“后来我与部分海外企业客户做了深入沟通，才知道在美国出台所谓对等关税政策后，他们担心美元的全球地位进一步下滑与美元面临持续的贬值压力，纷纷主动寻求企业储备货币多元化。”邝明说。

目前，多家海外企业还向邝明咨询如何开具以人民币计价的发票与相关跨境金融服务。近期，他向合作银行推介了不少海外企业客户。

“合作银行现在觉得我成了他们的客户经理。”邝明和记者打趣说。甚至合作银行还半开玩笑半当真地向他建议，派一位真正的客户经理跟着他，时时解答海外企业客户关于人民币跨境贸易结算的各种疑问。

华侨银行环球金融市场部董事总经理刘洋也观察到了这一现象。他直言，自4月初以来，越来越多的东盟、中东地区企业在尝试使用人民币开展贸易结算。这背后，企业储备货币多元化的确是重要的推动因素。

“另一个因素是中国产业链出口的步伐在加快。随着越来越多的中资企业在海外投资建厂，他们需要向中国境内采购更多核心零部件与原材料，由此推动跨境贸易人民币结算更上一层楼。”刘洋分析称。

经济观察报记者多方了解到，众多银行也在纷纷抓住当前人民币国际化的新机遇。

渣打银行（中国）有限公司行长鲁静表示，并非海外企业认识到人民币具备优势就会直接使用人民币结算。随着中国与众多国家签订双边贸易本币结算的合作框架，渣打银行鼓励海外企业转向“人民币+本地货币”计价的贸易合同模式，进而形成以人民币结算的发票与最终结算。此外，银行还需帮助海外企业积极学习使用人民币实现风险对冲，未来相关实践将更加普遍。

在银行人士看来，在美国出台对等关税政策引发全球贸易大变局的情况下，未来双边贸易本币结算规模将持续扩大，因此加速人民币海外使用生态圈的建设显得尤其关键。尽管人民币在全球贸易结算的规模持续扩大，但在部分国家地区仍存在人民币供给不足、当地金融监管部门对人民币跨境结算使用的审批流程等同于资本管制下的美元等情况，因此，银行一方面需要持续完善人民币海外使用的金融基础设施，令人民币在贸易投资等领域的使用场景持续扩容，另一方面需要与各国金融监管部门保持紧密沟通，推动人民币在本地企业跨境业务资金结算方面的使用范畴与操作便利性不断升级。

人民币计价贸易合同兴起

近2个月，一个令邝明印象深刻的新变化是，越来越多中东与东盟地区的企业愿意尝试签订产品以人民币计价的贸易合同。

“在以往，这是难以想象的。”他感慨说。过去几年，他一直在向海外企业客户推介以人民币计价的贸易合同，但每次收到的回复都是“敷衍与搪塞”。究其原因，这些海外企业一直将美元视为储备货币，他们理所当然地希望贸易合同采取产品以美元计价与美元结算。

面对这些海外企业的态度骤变，邝明格外开心。“我们最担心的是刚收到美元货款，美元指数正处于大幅回调期，于是我们结汇换成人民币的金额相应缩水，直接吞噬了外贸业务的利润。”邝明说。“对中资企业而言，贸易合同以人民币计价与人民币结算会带来两大好处：一是以往海外企业要求贸易合同以美元计价，一旦美元汇率出现剧烈波动，他们就与我们磋商调整产品采购报价，导致我们的外贸业务利润受到较大的影响，现在双方若以人民币开展产品报价与贸易结算，我们的产品外销定价就变得相当稳定，企业外贸业务利润也更有保障；二是我们直接收取人民币，也免去了两次换汇的汇率风险。”邝明说。

两次换汇是指有些海外企业客户的贸易合同以美元计价，但他们时常给出的贸易结算资金是本地货币，再由银行兑换成美元支付给中资企业，中资企业再通过银行将美元结汇兑换成人民币，用于支付境内上游产业链货款与运营开支，但在整个过程中，相关贸易资金经历了本地货币—美元—人民币的两次换汇，其间的汇率波动风险只能由企业承担。

欣喜之余，邝明也好奇海外企业客户态度为何突然转变。“起初，我们内部分析，是美元利率持续高企导致海外企业的美元贸易融资操作成本较高，迫使他们转而使用利率较低的人民币贸易融资用于贸易结算付款。但后来我们与多家海外企业客户沟通了解到，此次驱动他们决定试水贸易合同以人民币计价与人民币结算的最大因素，是美国所谓对等关税政策驱动越来越多海外企业开始寻求储备货币多元化配置。”邝明向记者透露。

一家中东地区的大型企业客户告诉邝明，在美国出台所谓对等关税后，他们预期未来美元在全球贸易的使用地位趋于下降，且越来越多国家会鼓励当地企业使用本币开展双边贸易结算，因此，他们决定改变储备货币“美元化”策略，根据他们的产业链采购与产品销售网络，将人民币等非美元货币纳入企业储备货币。

渣打银行东盟及南亚区行政总裁SunilKaushal表示，他们也明显观察到“去美元化”趋势。若美国所谓对等关税政策导致部分国家对美销售及贸易量减少，美元使用量相应下滑，各方自然开始寻求替代货币，而中国在国际贸易中占据主导地位，人民币在全球贸易资金结算的地位持续提升趋势将加快推进。“比如一个中东企业与中国做生意，我们会向他提供相应的人民币结算、人民币计价的发票开具等建议，目前不少中东企业非常喜欢类似的咨询与建议。甚至有时我们的客户是一家央行，他们希望储备货币多元化，我们也会提供相应的建议，如何将人民币纳入储备货币篮子。”SunilKaushal表示。目前渣打银行发现，引入人民币结算正给越来越多的海外企业带来诸多好处，例如资产负债表优化与融资成本下降等。

刘洋表示，4月以来，“去美元化”正是驱动越来越多的全球企业加码非美元货币贸易结算的最大催化剂。

人民币国际贸易融资火热

经济观察报记者注意到，海外企业的跨境贸易人民币结算需求日益旺盛，正持续带火人民币国际贸易融资。

2024年末，人民币跻身全球第三大贸易融资货币。今年以来，在美国所谓对等关税政策引发各国双边贸易本币结算进程加快等因素的驱动下，人民币国际贸易融资需求再上新台阶。

一位外资银行金融市场部人士透露，4月起，人民币国际贸易融资火热程度不亚于去年同期。究其原因，越来越多的海外企业将人民币国际贸易融资视为获取人民币头寸用于跨境贸易付款与增加人民币储备的重要路径。“过去2个月，我们海外分支机构都忙着调入人民币头寸，用于支持当地企业的人民币国际贸易融资需求。”上述外资银行金融市场部人士说。目前，不同国家和地区的人民币供应充足率差异较大，例如新加坡容易找到人民币头寸满足日益旺盛的人民币国际贸易融资需求，而东盟某些国家和地区的当地人民币存量较少，导致当地人民币国际贸易融资需求满足率相对较低。此外，不少海外国家和地区的人民币贸易融资利率设定，主要参考美元掉期交易点数，但由于近期美元贬值压力较大令美元掉期交易点数波动较大，导致当地人民币贸易融资利率不够稳定，这也会影响当地企业的人民币国际贸易融资意愿。

境内相关部门也在积极解决这项挑战。

今年4月下旬，中国人民银行、金融监管总局、国家外汇局、上海市人民政府联合印发的《上海国际金融中心进一步提升跨境金融服务便利化行动方案》指出，在上海试点通过再贴现窗口支持人民币跨境贸易融资，鼓励在沪银行扩大跨境贸易信贷投放，降低企业人民币贸易融资成本，促进以人民币计价结算的进出口贸易。

大华银行（中国）有限公司交易银行部主管袁泉此前接受记者采访时表示，通过再贴现窗口支持人民币跨境贸易融资，一方面能显著增加国际市场的人民币贸易融资供给，有效解决人民币国际贸易融资发展过程的资金供给不足挑战，另一方面通过跨境人民币信用证再贴现工具等品种的实施，形成国际市场人民币贸易融资的“利率锚”，银行在这个“利率锚”上加点，形成相对稳定的人民币国际贸易融资利率，可有效解决此前美元掉期交易点数波动对人民币国际贸易融资利率的较大影响，进一步提升海外企业使用人民币国际贸易融资的意愿。

SunilKaushal认为，虽然人民币作为贸易结算货币已取得一定成果，但相比美元丰富的投资机会与便捷操作，海外人民币投资工具及产品创新仍有待加强，比如创设固定收益类产品等金融工具为海外企业的人民币储备提供投资渠道。当前境内资本市场对外开放与金融工具创设已解决部分需求，但人民币要真正成为国际市场普遍使用的货币，仍需经历渐进式演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