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在 AI 时代,广告的逻辑正在失灵。用户不再需要在内容与商品间被“投喂”,而是直接向智能体发出需求。这意味着传统互联网赖以生存的“广告→”闭环可能被切断,AI 需要找到新的变现路径,而电商——尤其是 AI 参与决策的电商——成为新的关键入口。
在这场讨论中,a16z 合伙人 Alex Rampell与投资人 Justine Moore直指要害:AI 颠覆的不是冲动型消费,而是“研究型购买”。在买电脑、旅行包、自行车这类中高价商品时,AI 能读完上千条测评、汇总视频内容、整合价格曲线,再在合适时机替你自动下单。它让“消费者研究”彻底自动化,也让“广告触达”变得无处安放。当智能体本身成为最可信的“导购员”,品牌与流量平台之间的那层营销逻辑就失去了抓手。
与此同时,联盟营销—像素追踪—最后点击归因的旧体系也在崩塌。过去我们可以知道一笔成交来自哪个渠道、哪次广告、哪个用户决策时,这种路径变得模糊甚至不可见。归因失效,意味着传统广告模型的崩解——因为广告的前提是“看见因果”,而智能体的行为更接近一个黑箱。未来,流量不再以“曝光”计价,而可能以“成交闭环”计价。
Rampell 提出的另一层判断更具启发性:AI 不会制造需求,它只是极致地执行需求。人类仍然被文化与社交驱动去“种草”,但当真正执行“拔草”的那一步——选择品牌、计算优惠、使用哪张信用卡返现——AI 将成为最聪明的中介。这种“执行代理”让广告与电商的界限模糊,广告或许将不再以展示存在,而是直接以交易分成存在。
而在另一端,Costco 式的会员信任模型成为少数不可被算法替代的护城河。当电商被联盟返佣与虚假测评污染、当“十大推荐”沦为 SEO 垃圾,用户重新追求“帮我选而不是骗我买”的信任关系。Rampell 称这种信任是神圣的,它无法被算法竞价获得,也无法被大模型复刻。
最终,AI 可能成为电商世界的“最后一击”——它不制造流量,却能决定成交。当消费者的研究、比价与执行全被自动化时,平台的护城河将不再是广告算法,而是能否承接智能体的交易逻辑。谁掌握了“研究—比价—执行”的闭环,谁就掌握了下一代互联网的变现权。
AI将改写电商的流量与交易规则
Erik Torenberg:你们俩一直都在关注电商领域。Alex,你能说说这个想法是怎么来的,又是怎么开始的?
Alex Rampell:我很早以前创办过一家叫Trial Pay的公司,其实在互联网普及之前我就开始尝试在网上卖东西了。我当时在思考几个问题。
第一:Google会发生什么变化?很多人都很关注搜索量的变化,是在增加还是减少?
就我个人来说,我用Google的搜索次数确实在减少,不过这并不是出于购物场景,而是非购物的其他方面在下降。其次,我创办的Trial Pay是当时全球最大的联盟营销平台之一。联盟营销的本质,就是如果你把用户推荐过去并促成交易,就能拿到一部分佣金。这其实是互联网上最早的商业模式之一,甚至早于AdWords和AdSense。据说最初还源自成人内容行业,因为它是最早在互联网上形成的商业模式。它的实现依赖于cookies和像素追踪:用户访问后浏览器会被写入cookie,当订单完成时,确认页上会加载一个隐藏的1x1像素图片读取cookie,从而确认“这个用户是Eric推荐来的”。Trial Pay就是靠这个模式做大,但问题是:这种机制还能支撑未来的电商生态吗?对很多场景,比如冲动消费来说,它还有意义吗?冲动消费在电商中占比很大,而冲动消费本身几乎不会依赖AI。你去超市结账时顺手买了一瓶可乐,这种行为不会是AI推荐的结果。事实上,在结账区买的可乐价格往往比货架区更高,零售商正是利用这种心理设计来让你多花钱。这类消费不可能由AI驱动。但另一类情况是高价值商品。人们会花大量时间做功课,而AI可以在做攻略和比价中发挥重要作用。但这里的问题是:没有联盟链接,那电商交易该怎么完成?所以我当时在思考的第一点是:不同类型的购物行为构成了怎样的体系?
第二点是:联盟营销在AI驱动的商业中是否还有意义?
第三点是我个人的行为变化:我现在使用ChatGPT的频率,可能是用Google的一千倍,这个变化本身就很有意思。
Erik Torenberg:Justine,那你当时为什么对这个话题感兴趣?是什么让你觉得最值得探讨?
Justine Moore:对我来说,有几个特别大的消费市场,其中最大的一块可能就是线上购物。不过到目前为止,真正尝试用AI进入这个市场的初创公司还不多。虽然正如Alex说的,机会其实很大,因为现在有了强大的大语言模型和智能体,它们可以帮助消费者做出比自己更好的购买决策,甚至可以直接替消费者下单。按理说,这应该会吸引更多人把它们打包成面向用户的产品,但目前我们还没看到太多人这么做。
所以我们写这篇文章的一部分目的,就是想深入探讨:为什么这个体系会如此复杂?AI能在哪些不同的购物场景中发挥作用?我们希望在更大市场的背景下看到哪些变化?也希望通过这种方式,让正在这个领域探索的人能和我们分享他们的思路和做法。
Alex Rampell:我个人更喜欢先“观察”,因为观察是客观的,然后才去“预测”。预测未来是很难的,有一句关于预测的名言我忘了,但核心就是:预测未来非常困难。但其实已经有很多可以观察到的行为模式。比如CamelCamelCamel是世界上最棒的网站之一(我们和它没有任何利益关系,这不是广告)。它本质上就像是价格版的Google News Alerts。
我之前给亚马逊Prime团队做过一次演讲,他们对这个网站非常清楚,因为它可能是亚马逊最大的联盟营销来源。用户每天都会说:如果这个商品降到这个价位,我就会买。它现在是这个价格,请在它降到我想要的价格时通知我。而当价格真的降到目标值时,用户确实会立刻购买。这就说明消费者本身已经在扮演“Agent人”的角色,但这个Agent非常低效。
如果能让这个过程闭环——不只是通知价格变化,而是直接帮用户完成购买——用户是会接受的。因为我们已经观察到这种行为存在,他们只是缺少更方便的执行方式。这是最简单的“预测未来”方法:你只是在记录现在的情况,然后加上一个自然的延伸。
Justine Moore:我观察到的另一个例子,来自一些病毒式的应用场景。有的很成功,因为AI完美找到了商品;也有的很搞笑,因为AI完全找不到。比如一些少女会用ChatGPT上传Lana Del Rey演唱会的照片,或者Taylor Swift的街拍照,然后问:“她戴的这个发夹是什么牌子?”或者“她穿的这件毛衣在哪里买得到?我想买。”
当AI找对的时候,效果非常好。比如它会提示:“这件毛衣要5000美元,你作为一个来自密苏里的19岁女生可能不会买得起,但这里有一些相似的、价格更低的替代款可以买。”这种年龄段的用户往往是消费行为的早期风向标。所以这其实在暗示,从商品研究到最终购买的过程,未来越来越可能由智能体来完成,尤其是在价格合适的时候,就像Alex刚才说的那样。
Erik Torenberg:Alex,你能想象一种极端的“动态定制化定价”场景吗?比如我们在Amazon上看同一个商品,但它给你显示的价格比我更高,可能是因为我比你更“抠门”,或者因为你更有钱。你觉得会出现这样的世界吗?
Alex Rampell:很多人已经尝试过类似的做法了。从经济学101的角度来看,这其实是个很聪明的逻辑:要尽可能榨取“消费者剩余”。消费者剩余对买家有利,但对卖家来说就是损失。听说达美航空在尝试做这种事情。
其实还有一些“简陋版”的动态定价,比如:如果你用iPhone上网,那你就应该比用安卓手机的人支付更高的价格,因为iPhone本身更贵,这等于说明你的需求弹性和一个钱更少的用户完全不同。不过,这样做大概率会遇到监管问题,更可能的是,会在消费者当中引发极大反感。虽然有人尝试过,但通常很难真正推行下去。
电商归因问题:究竟是什么导致了“最后一击”?
Erik Torenberg:如果我们回顾过去的技术平台转变,就能看到类似的规律。现在电商大概占到零售总额的16%。但如果你20年前问大家“未来电商会占多少比例”,可能每个人都会预估得更高。为什么现实没那么高呢?
Alex Rampell:原因在于需求曲线在“即时性”与“非即时性”之间有很大差别。
比如“次日达”已经很酷了,但它永远比不上“即时购买”的需求强烈。就像我晚上要睡觉时发现牙膏没了,这时候我会立刻去旁边的Walgreens买牙膏。Amazon虽然很棒,但如果它第二天早上7点才送到,那对我来说没什么用。这里存在一个“实时牙膏需求”的市场曲线。
另一种情况是“闲逛”——我今天无聊,干脆去逛个商场。这是一种体验本身。还有一些是“长周期、深思熟虑的购买”,甚至是带点“愿望清单”属性的,比如我盯着一块劳力士看了很久,正好刚拿到奖金,就可能冲动入手。购物本身就是体验的一部分。
我在一家叫Wise的公司担任董事,他们的产品是跨境汇款。结果发现,“实时到账”的市场需求和“两天后到账”的需求完全不同。后者的需求量要小得多。Amazon的物流发展也是类似的故事。电商刚起步时,东西可能要两个星期才送到。今天看需求曲线仍在不断扩展,所以电商占比提升是合理的。
Justine Moore:你刚才说电商只占16%,这个数字有点低。我并不是质疑数据,而是很多用户行为没有被统计进去。比如:人们常常在线上做攻略,然后在线下完成购买。像买大件商品的时候,我可能会在Reddit、Instagram或Apple官网看各种测评,但最后还是会走进实体店,亲手比较MacBook Pro和MacBook Air的重量差异。
再比如买衣服。在旧金山,很多人会网购一堆衣服,试穿后再退掉一半,因为本地大型商场并不多。但我老家在俄勒冈州,那边几乎没必要这么干,因为开车5–10分钟就能到各类服装店,退换货成本要低得多。但其实很多人都会先在网上做攻略,比如去哪家店、要买什么具体商品、要找什么风格。所以虽然现在大约只有16%的交易完全发生在线上,但即便是在很多线下购买中,网络也扮演了攻略。
Alex Rampell:这就引出了最棘手的问题:归因。归因几乎是所有人的噩梦。比如:我该如何给Justine买MacBook这笔交易分配归因?互联网上最腐蚀性的商业模式就是所谓的“最后点击归因(last-click attribution)”。它会把100%的功劳都算在最后一次点击的渠道上。但现实情况可能是:部分是我在Reddit上看到了一篇帖子受到启发,部分是我在超级碗看到了一条广告,这些因素共同促成了购买。
更合理的做法应该是“分摊归因”,但它并不是完全确定性的。看似“确定性”的方式——把最后一次点击的渠道视为唯一驱动因素——其实是错误的。很多人没搞清楚相关性与因果性的区别,就掉进了这个陷阱。我最讨厌的商业模式就是这种,比如Honey。它会在你已经在网页上准备结账的时候跳出来,问你要不要一个优惠码。谁会拒绝呢?点一下,就能打九折。它的操作逻辑是:把你重定向到一个联盟链接页面,给你电脑里写一个cookie,然后再把你送回刚才的页面。这样一来,它就“偷走”了交易归因。
讽刺的是,很多大型电商的市场人员真的会上当。他们会说:“哦,我们最好的渠道是Honey,它增长太快了!”还有更早的RetailMeNot,当年还上市了,估值很高,但本质上就是“偷取归因”。真正的原因还是:归因太难分清楚了。
未来在AI世界里,这只会更复杂。比如Justine在Reddit上研究过,看过超级碗广告,还在ChatGPT上提过问题,最后才点了“购买”。如果Apple把所有功劳都算在ChatGPT身上,说“是它带来了这笔交易”,那就是错误的。它只是其中一个环节,而不是唯一驱动。如何拆解和分配归因,将会越来越难。
Google、Facebook等聚合型平台才是电商赛道的赢家
Erik Torenberg:再回到更大的行业格局。到目前为止,最大的赢家是聚合型平台,比如Shopify、Amazon,以及少数个别品牌,比如Allbirds、Casper。这些公司很快拿到了很大规模的营收,但没能成长为长期可持续的业务,它们并没有随着规模变大而变得更强。为什么?
Alex Rampell:因为如果交易是“一锤子买卖”,你其实没有真正生产商品。以Casper为例,它并没有自己生产床垫,可能只是找中国的OEM厂代工,然后贴上Casper的logo。它们的模式本质上就是花钱买Google和Facebook的流量。所以真正的赢家是Google和Facebook,而不是Casper本身。当人们看到Casper成功时,就会说:“哇,床垫是个好品类,我也要做。”于是跑去深圳找工厂,贴上自己的logo,然后在价格上压低Casper。这种情况必然会发生。
相比之下,Casper就很惨。如果我5年前买了一张Casper床垫,现在还在用,它就必须不停地去寻找新客户,而不能从老客户那里获得持续收入。与此同时,最初给Casper代工的工厂,如今已经把同样的床垫卖给了大约5000家其他品牌。这显然不是一个好的商业模式。
总的来说,如果你只是一个大宗商品的转售商,问题就很大。很多人会说:“Casper有自己的床垫,Allbirds有自己的鞋。”但事实是,他们通常并不真正生产这些商品。
这其实和互联网1.0时期发生的事情一样:长尾的大宗商品零售商逐渐消失,因为“地理位置优势”不再重要了。过去零售的驱动力在于,比如Justinestown(俄勒冈的一个地方)只有这一家商店,你当然会去这里买东西。虽然可以开车去别的城镇,但太远了。可在互联网上,你可以随时买到任何商店的东西。所以如果有5000家店都不自己生产鞋子,却都在卖同样的Nike鞋,那为什么不直接去Nike官网,或者去一家配送更快、服务更好的店?于是长尾零售商模式逐渐消亡,这就是我们已经看到的趋势。
但其实,品牌直营的电商体验也没好到哪去。因为几乎没有进入壁垒,没有壁垒就意味着竞争极度激烈。对消费者来说,这是资本主义带来的好处;但对那些“成千上万中随便一个卖家”来说,就完全不是好消息。
Justine Moore:尤其是消费品,比如鞋子(像Allbirds)或化妆品,更是高度依赖“潮流”。床垫也许更像一种实用型商品,但鞋子或化妆品完全就是趋势驱动。而在互联网上,潮流从来不会长久。比如Allbirds曾经火爆一时,但很快大家又追捧复古款的Adidas,然后今年在TikTok的姐妹会BamaRush视频里,每个女孩脚上穿的都是On Running的鞋子;而去年她们穿的还是日本风格的New Balance。
这对Allbirds来说是个巨大问题,因为它没法捕捉所有的潮流。它的SKU可能只有一个或几个风格。而像Shopify或Amazon这样的平台,可以轻松承接任何流行趋势,并把需求分配到对应的SKU上。
这在AI时代会更有挑战,因为AI智能体可以直接引导用户去买东西(如果用户从它那里开启购买流程)。这对单一SKU零售商来说既可能是机会,也可能是风险。但我的直觉是,最后受益的还是聚合型平台。
Alex Rampell:另外AI很难去“制造需求”。比如,为什么我会知道On的鞋子很酷?因为我在TikTok上看到了Bama Rush的视频,每个女孩都有一双。于是“我也应该买一双,我是姐妹会成员,我也要拥有它。”这种需求是通过社交和文化传播形成的,而AI很难做到这一点。AI更适合处理“我已经知道自己要买什么”的场景,比如帮我买到那双鞋。这其实和Google的定位很像。
我非常尊重Google,但它本质上就是一种“GDP税收”。大量GDP来自消费支出,而很多消费活动就是从Google的那个小小的搜索框开始的。它通过按点击、按展示或按行动收费,从每一笔消费中抽取一部分。不过,这种“税收”模式未来可能会受到威胁,税收也许会转移到别的地方去。
AI将蚕食免费搜索,但Google的商业搜索仍坚不可摧
Erik Torenberg:接下来我们就来展开聊聊:哪些东西会从Google那里被夺走?哪些东西会保留下来?还有,不同类型的消费支出和电商之间的关系。也许先从你开始?
Alex Rampell:Google一直是“典型的高级商业模式”。他们做出了一个更好的搜索引擎。大家都知道,它始于1998年,当时可能已经是市面上的第47个搜索引擎了,很多人觉得“不可能成功”。但它确实要好太多,因为它的链接方式不同,本质上有点像学术研究里的H指数,只是应用在网页搜索上。比如你搜索“bagel”,如果所有人都链接到同一个网站,那它的PageRank就会很高,Google就会把它排在前面。
当Google刚出现时,互联网的商业化程度还不高,大多数搜索都是免费的、非商业化的。那时候我用Google,就觉得比Hotbot或其他搜索引擎好得多。后来他们基本上借鉴了Overture的商业模式,这家公司是Bill Gross在IdeaLab创办的,后来被Yahoo收购。这也是Yahoo为什么在早期持有Google股份的原因。如果你了解这段历史,就会知道Google崛起的关键是AdWords。
有趣的是,很多“高级模式”会让用户觉得:我不想付费。但在Google的模式里,广告不仅没让体验变差,反而让搜索更好。比如我搜索“网球拍”,如果没人针对这个词做过SEO优化,那搜索结果可能不理想。但广告主会出现在结果旁边,这些广告只有在用户点击时才显示为“相关”。如果没人点,那它就不相关。这让搜索结果在“自然排名+广告”共同作用下更优质。
所以Google从一开始就是premium,而且一直延续到今天。很多时候我们搜索的内容和购买无关,比如我只是想查点资料,这就是默认的行为:如果我想知道某件事,就去Google搜索。有时甚至不是直接去Google,而是通过Safari,因为Apple每年从Google那里拿到数百亿美元,只是因为把流量导过去。
现在正在发生的变化是:Google开始丢失一部分免费搜索,但它的premium部分还在。比如“1977年奥斯卡奖得主是谁?”——这是个不可变现的搜索,人们会更倾向直接问ChatGPT。而这已经在发生了。ChatGPT每周活跃用户大约有8亿,这是个巨大的数字。大家在用它查信息,但还没直接在上面购物。我们知道OpenAI正在尝试做电商,但显然还没建起来。
而premium部分,也就是那些真正能赚钱的搜索,依然发生在Google上。我们能从Google的财报里看出来:收入还在增长,但搜索量实际上在下降。所以Google真正失去的,并不是营收,而是一些非商业化的“免费搜索”。
或许他们把一部分流量导向了Gemini,但不太可能。现在的情况更像是:人们依然在Google上进行付费搜索,一切照旧;但在免费的部分,大家转向了AI。
虚假推荐削弱信任,AI要切入电商必须先解决真实性
Justine Moore:像所有大语言模型一样,ChatGPT在产品推荐上有一个非常糟糕的问题——“幻觉”。几乎所有尝试过的人都遇到过。
比如你想买一条legging。在Google或Amazon搜索,你能找到排名最高的结果。但你真正想要的是结合自身需求(比如你要进行什么类型的徒步、天气如何)得到个性化推荐,而不是“全场最佳”。很多人,特别是年轻女性,会觉得:那我去问ChatGPT吧,它能理解我的自然语言输入,给我推荐合适的产品。但结果常常是:它推荐的很多产品根本不存在,或者曾经存在但已经下架,甚至价格信息完全不对。这让很多人用过一两次之后,又回到Google或Amazon。
等ChatGPT把电商问题真正解决,未来人们还是会继续尝试,因为OpenAI确实在做电商集成,目标是让推荐更相关、数据更实时。到那时,Google可能会丢掉一部分搜索流量。但我完全同意Alex的看法:目前还没有在规模上看到这种行为。
Alex Rampell:不过,放大到整个互联网来说,现在最大的麻烦是:网络本身已经“不健康”了。我和John Lilly聊过(他是当年Firefox的CEO),他算是早期互联网的守护者。他的观点是:过去互联网是开放的,起源于DARPANET→ARPANET→Internet,最早主要是研究人员在用,一切都在公开的网络上,没有所谓的墙。
而今天,搜索早就被割裂了,不是从ChatGPT才开始的。比如:想要实时搜索,就去Twitter/X;想查看朋友的情况,就去Facebook。这些东西Google搜不到,都被关在各自的平台里。这是“不健康”的第一个方面。
第二个不健康点是商业化。商业化本身没错,我也喜欢资本主义。但今天很多内容被商业污染。比如你搜“最佳跑鞋”,1995年的时候可能有人写博客分享经验,他们自己搭服务器,只是出于兴趣。后来出现了联盟营销,本来是个变现方式,但慢慢污染了开放互联网。于是到处都是“十大推荐”,其实就是“十大联盟返佣”,文章是外包写的,然后疯狂做SEO来赚钱。
这种模式在今天几乎消失了。Craigslist的兴起几乎杀死了传统媒体。过去报纸赚钱主要靠两块:广告和本地分类信息。Craigslist把后者直接掐断了,所以报纸衰落。过去报纸偶尔还会做一些“公益式”的测评,比如对比各种搅拌机,确保不会推荐危险产品。这些东西如今几乎都不复存在。
所以,现在的问题是:开放互联网的占比越来越小,大量内容被挡在墙外,而剩下开放的那部分,又被垃圾信息淹没。于是我们常说:你无法把带货软文当成真实测评。这就是难点。即使AI不再“幻觉”,即使总结功能很强,但如果基础内容本身就是垃圾,结果也不会好。SEO优化的垃圾文为了赚联盟佣金充斥网络,而总结这些垃圾并不能让它变成有价值的信息。那么,问题来了:该怎么“去垃圾化”(decrapify)呢?这其实非常困难。
Justine Moore:老实说,目前最不容易被垃圾内容污染的渠道是视频。原因是:随着传统媒体的衰落,现在很多创作者会自己去测评,比如测试10双跑鞋,然后在视频里明确说明是不是品牌赞助。更优秀的创作者则完全不接赞助,只靠YouTube或Google的广告分成赚钱。所以,当我想看“某人对五款不同吹风机的真实体验”,尤其是针对某种发质时,我会去看没有赞助的视频。这类视频往往浏览量很高,因为很多人有类似的问题。
但问题是,Google并没有很好地利用这些内容。因为视频不方便“扫读”,他们也没自动把所有视频转录成文本,所以这些信息不会出现在传统搜索结果里。现在确实有一些公司开始尝试把优质视频转成文本,让LLM去分析并给出推荐,但目前还没真正进入Google的主流搜索体系。
Erik Torenberg:比如《纽约时报》收购的Wirecutter就是一个例子。
Alex Rampell:但这里也有问题:Wirecutter的内容几乎都带有联盟链接。是不是有点奇怪?是不是意味着推荐本身有偏差?我对这种模式其实很怀疑。相比之下,Consumer Reports那种年代的评测更可信,虽然他们也可能有主观偏见,比如某个编辑就是讨厌某家公司,但至少原则上是独立的。
你可能会想,现在有了算法和各种技术手段,如果能得到真正客观的反馈,那应该会很棒吧。Amazon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搜索引擎,但遗憾的是,这个平台也被污染得不行了。比如说,很多卖家会去AliExpress批发400个小玩意儿,每个2美元,六周送到。然后贴上自己的logo,在Amazon上卖25美元。这又回到我们之前讲的延迟问题:有多少人愿意等6周收货?有多少人只想“明天就到货”?Amazon本质上就是利用了这种时效差进行套利。
但一旦你在Amazon上搜索,尤其是消费电子类产品,结果简直一片混乱。我曾经想买滑雪用的加热袜,搜索后发现居然有9000多个看起来不同的品牌,实际上几乎都来自同一个OEM工厂。更糟的是,他们会滥用虚假评论。比如一个卖家先卖石头,攒了满分好评,然后把SKU从“石头”改成“加热袜”,继续用这些五星评价来卖新产品。Amazon完全知道这种行为,却没动力去解决,因为他们只想卖更多东西。说实话,如果你愿意等,直接去AliExpress买比Amazon还划算。但整体上Amazon已经成了一片垃圾海。
相比之下,我最喜欢的商业模式是Costco。Costco是世界上最好的公司。它拒绝卖劣质品,也拒绝收取高毛利。为什么他们会放弃高毛利?这在商业逻辑上听起来很奇怪,对吧?答案是:因为这会损害会员制度的价值。Costco的利润主要不是靠商品,而是靠会员费。他们大约收100美元年费,全球有超过5000万会员。看财报就能发现,他们的净利润几乎就是会员数×会员费,其他部分基本持平。
所以,如果一件衣服毛利率超过50%,Costco会说:太高了,砍掉。因为这样会降低会员的信任度。他们甚至坚持把热狗保持在1.50美元,还自建鸡肉农场来控制烤鸡的成本。
他们的自有品牌Kirkland也很强:Kirkland葡萄酒、啤酒、衬衫品质都很高。甚至因为做了一款比Lululemon还好的运动裤被告上法庭。这就是Costco的独特之处:它像Consumer Reports一样严选商品,但同时规模巨大、用户极度信任。
Justine Moore:用户真的很信任Costco。就拿我妈来说,她一直是Costco的会员。现在连配眼镜、订机票都要用Costco,因为她坚信Costco的价格和质量最好。而事实证明,她大多数时候是对的。
Alex Rampell:这种“会员信任”几乎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他们完全可以靠放宽标准赚更多钱,但他们拒绝这样做。这和Amazon的逻辑形成鲜明对比。
Jeff Bezos曾说过:商业有两种模式:
第一,赚到能赚的最多的钱——典型是Apple,比如一部iPhone卖1600美元,能不能卖到1700?他们追求极高毛利。
第二,赚到能赚的最少的钱——典型是Amazon,他们提供一大堆商品,不管好坏,交给消费者自己筛选,靠规模赚钱。
Costco则是第三种,非常独特:它通过几十年的信任积累,做到“你只要相信我”。就像Justine妈妈说的:只要Costco在卖,那就一定是好的。这模式很难被复制,也很难被AI打破。因为它的核心不是流量,也不是推荐算法,而是长期的品牌信任。
如果你是Costco的CEO,你会利用这种信任去拓展其他业务吗?这会危及整个企业的根基。不过,他们确实还有很多可以拓展的空间。我们的一位合伙人曾与Costco董事会会面,向他们提议发展金融服务。因为所有银行都在试图从客户身上赚取更多钱,比如提高贷款利率或降低存款利息。而Costco可以提供最便宜的贷款,因为他们并不打算从中盈利,而是通过会员费获利。因此,他们确实有很大潜力可以扩展这项业务。
标准化商品交易将被AI全面自动化,非标商品仍依赖人工体验
Erik Torenberg:Justine,那我们来聊聊AI会如何改变电商吧?你之前提到过几种不同的购买类型。
Justine Moore:我们大概把购买行为分成一个范围:一端是冲动消费,就像超市货架上的可乐,或者现在很多人是在TikTokShop上刷到一个视频,觉得那件T恤挺酷就直接买了;另一端是重大消费,比如买房子、订婚礼场地或买车,这些都要花掉收入中的大笔钱,是一次性或少数几次的消费,人们会做很多研究。
这两端都是AI不容易完全颠覆的。冲动消费没什么前置研究,你看到的那一刻就决定买下。未来算法确实会越来越精准,比如推送一件印着你家狗名字的T恤,你就比其他衣服更容易下单。但这不算是我们讨论的“生成式AI”场景。至于重大消费,你可能会先用ChatGPT、Gemini或其他AI工具做研究,但最终因为金额太大,还是会想要实地体验:亲自去看、去摸、和专家面对面聊,才会做决定。
所以真正可能被AI颠覆的,是中间那一大类商品。比如:我常用的旅行包坏了,我想买一个新的,要能放笔记本电脑、大水瓶,还能塞进行李舱上方。自己做攻略很花时间,但如果有一个AI助手能帮我看完TikTok视频、读完Reddit帖子、汇总真实用户反馈,再给我推荐,那就非常有价值。也许我还会点进去看看不同选项,但如果购物流程能和AI无缝衔接,我很可能直接通过它下单。
另一种情况是你已经知道自己要买什么,比如固定买某个牌子的洗衣液。AI助手就可以帮你做价格优化:每天扫描全网价格,如果某个网站突然比平常便宜30%,而且能在合理时间送达,它就直接帮你买多一箱备用。
再往上,是价值更高但还没到“重大消费”的商品,比如自行车、沙发、笔记本电脑。这类东西你会用很多年,必须确保它合适又不会很快淘汰。现在人们通常会深挖Reddit的“Buy It for Life”论坛,或者直接信任苹果这样的品牌,愿意为可靠性付溢价。
未来,我能想象有一个深度理解你的AI助手,你甚至能和它打电话,动态回答它的问题,然后它根据你的需求去做研究,最后帮你做出最优决策。
Alex Rampell:还有另一种角度,就是你买的东西有没有UPC。UPC就是条形码,相当于书籍的ISBN。如果有UPC,你就可以直接跑一个“帮我找最低价”的算法。过去在没有AI的情况下,人们自己也能做这个,最后通常会跳到Amazon。但如果没有UPC,比如Wayfair为什么能成立、并且卖得动?因为他们卖的很多是没有唯一编码的商品,像吧台椅。你只会说“我要一把吧台椅”,但市面上没有UPC来唯一标识。所以Wayfair就能提供不同尺寸、不同风格的选择。
所以,当年除了亚马逊,其他几乎所有玩家都被淘汰了,而亚马逊存活并做大了。当然我有点简化了。如果一个商品有UPC码,那么AI会让“最低价算法”指数级提升。过去,部分人更看重时间,部分人更看重金钱。如果我更看重金钱,我就会自己当“算法”:找最好的优惠券、最优的返现网站。这类返现网站在互联网上很多,适合钱比时间更重要的人。未来AI会替消费者全自动完成这一切,但前提是你确定了SKU或UPC。
如果没有UPC,那又是另一回事了。像自行车,你可能不知道买哪一款,但一旦确定是某款专业车,它有UPC,就可以丢给AI,它帮你挑选最优价格、运费、条款。这在现在是手动完成的,未来会自动化。
Erik Torenberg:结合来看,过去十年几乎没有太多全新的大赢家,收益大多被“聚合平台”拿走。为什么我们认为未来十年会有新机会,能诞生新的、可持续的巨头公司?
Alex Rampell:比如ChatGPT就是一个新玩家,虽然不是亚马逊、Shopify,但它肯定会在电商领域扮演角色。问题是会不会出现一些细分赛道的专门化公司?
会的。像CamelCamelCamel这种独立网站,没拿过风险投资,可能已经非常盈利。还有返现网站,比如美国的Ebates(后被乐天收购),英国的Quidco。它们的逻辑就是“你更看重省钱而不是省时间”。未来这类购物Agent会更主流,尤其是在不涉及复杂研究的环节上,但规模可能会非常大。
回到归因问题,大部分公司搞不清广告归因,但未来AI将成为21世纪的“最后一击”——最终促成购买的关键一步。可能不是ChatGPT这种通用型AI,而是垂直型购物Agent:你把所有信用卡信息交给它,它帮你挑选哪张卡返现最高,还整合返现、优惠券、返佣,最后替你下单。
这对商家未必是好事,但其实并不难想象。只是以前这些服务算小众,只吸引那些更懂技术、又愿意花时间省钱的人。比如我妈,她退休了,肯定愿意花时间省钱,但工具太复杂她就不会用。如果AI让这件事变得极其简单,那几乎是个“智商测试”:你想多花钱还是少花钱?当然大家都想少花,但如果要操作18步、下载一堆插件,大部分人就放弃了。
所以这个机会很可能留给创业公司,而不是亚马逊。因为亚马逊希望你在它站内购物。其实亚马逊自己也有隐忧:它很大一块收入来自广告,用户点广告离开站点,亚马逊是100%毛利,比实物销售还划算。但一旦AI成为中介,亚马逊就失去了展示层的控制权。
“钱比时间重要”这个逻辑扩展到大众市场,一定是一个很有潜力的方向。
Justine Moore:这里可以分为两方面:
第一,消费者侧,比如买自行车,未来可能有专门的模型,经过大量“专家–用户”的对话微调,能问对问题,给出比ChatGPT更好的购买建议。
第二,商家侧,如果未来有大量AI Agent在浏览网站、代替消费者做决策并直接下单,网站要怎么改进?怎样让页面更容易被Agent理解和抓取?金融支付基础设施也要变化,让AI能代表用户刷信用卡。这一整套商家端的基础设施,都会有巨大变化。这部分影响会和消费者侧一样大。
Erik Torenberg:这是个很好的收尾点。Alex、Justine,非常感谢你们的精彩对话。
原文:The Death of Search: How Shopping Will Work In The Age of AI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74Yk7mbbQ0g
编译:Alyssa Pang